“…狼堡的乌云移开了。” 贺兰朔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低沉而沙哑,“它的废墟,可为基石。” 他重复着老萨满最后的箴言,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帐篷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塔拉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看向贺兰朔,又看向沈知微,巨大的拳头死死攥紧,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神使,” 贺兰朔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声音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公式化的尊重,“鹰骨部落感谢你的指引和救治。老萨满的意志,便是鹰骨的意志。狼堡废墟,自今日起,由你处置。” 他的话语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在交割一件货物,而非一片浸透血泪、象征权力更迭的废墟。
处置?沈知微心中冷笑。这更像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一份沉甸甸的试探。她抬起沉重的眼皮,迎向贺兰朔深邃的目光。喉咙干涩灼痛,声音破碎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谢…少族长。我…需要…时间…养伤…需要…药物…需要…安静…”
“卓雅!” 贺兰朔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刺向阴影中的女巫医,“从此刻起,你与你的学徒,一切听凭神使差遣!所需药石,部落倾力供给!任何人,”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塔拉和帐篷内所有人,带着冰冷的警告,“不得以任何理由,打扰神使休养!违者,以族规论处!”
“是!少族长!” 塔拉第一个躬身应命,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服从。他看向沈知微的目光,敬畏中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消弭的疑虑,但贺兰朔的命令,便是铁律。
卓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折断。她死死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遵…命…” 那声音干涩扭曲,如同毒蛇的嘶鸣。
贺兰朔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帐篷口,魁梧的身躯带着凛冽的寒气,如同即将投入风暴的孤狼。塔拉和一众战士紧随其后,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毡帘之外,只留下浓重的血腥气。
帐篷内再次安静下来。
沈知微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第一步,暂时安全了。获得了名义上的“处置权”和休养的空间。但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基石?谈何容易!
身体的剧痛和沉重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意识开始模糊。但就在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怀中那块冰冷的金印猛地刺痛了她的皮肉!如同最后的警钟!
她睁开眼!不行!不能睡!至少在确认安全之前!
她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使,再次抓住了膝上那卷沉重的鹰骨医书。冰凉的兽皮触感带着一丝奇异的镇定。她强撑着精神,目光如同扫描仪,再次投向那古老而扭曲的图纹。不是为了巴图,而是为了自己。
脖颈的伤口需要更有效的消炎止血,左臂的麻木必须尽快查明原因,防止坏死。失血过多需要补充…在这缺医少药的草原,唯一的倚仗,便是手中这卷融合了古老智慧与现代法医知识可以相互印证的秘典。
她的手指艰难地移动,掠过狰狞的毒虫图案,掠过繁复的骨骼脉络,最终停留在兽皮边缘一处描绘着几株形态奇特的暗红色草药图案上。旁边古老的符号注释着,其形态…竟与她记忆中某种具有强力止血消炎功效的草药有几分相似。
“…血…蓟…草…” 沈知微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却清晰指向那图案。
一首如同雕像般杵在旁边的卓雅,身体猛地一僵!血蓟草?!她当然知道!那是部落巫医用来处理严重外伤的秘药之一,生长在背阴的峭壁石缝,极其难寻!这妖女…她怎么会认识?!
沈知微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卓雅惨白的脸:“…捣…烂…外…敷…伤…口…”
卓雅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屈辱如同毒藤缠绕心脏。但贺兰朔冰冷的命令犹在耳边。她僵硬地转身,走向那个装着各种草药的陈旧木箱,动作粗暴地翻找起来。
沈知微不再看她。她的手指继续在兽皮上艰难移动,落在一处描绘着人体经络、旁边标注着星辰轨迹的复杂图案上。她的目光锐利如鹰,反复对比着星图轨迹和自己左肩麻木的区域,一个模糊的对应点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肩贞穴附近经络淤塞?外力冲击导致的神经压迫?
“…银…针…” 她再次开口,声音更加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或…骨…刺…刺…此…处…” 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兽皮上星图轨迹交汇的一个节点,同时艰难地抬手指向自己麻木的左肩后方一个特定的位置。
卓雅拿着好不容易翻找出来的几株干枯血蓟草,动作彻底僵住!眼中充满了巨大的荒谬和一丝被彻底碾压的恐惧!刺穴之术,那是传说中早己失传的、只有最古老萨满才掌握的神技!这妖女…她到底是什么怪物?!
帐篷内其他人更是屏住了呼吸,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神使不仅能拔除骨中毒影,竟还能用星辰指引,以骨刺疏通自身经络?!
沈知微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她只是疲惫地靠在羊皮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的极限己经到了。她将捣烂的血蓟草药泥示意卓雅敷在自己脖颈狰狞的伤口上。冰凉刺痛的触感传来,带着一股蛮横的止血效力,让她精神微微一振。然后,她示意卓雅取来一根打磨光滑、极其坚韧的兽骨尖刺。
卓雅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根骨刺。在沈知微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逼视下,她咬着牙,按照沈知微艰难指示的方位,将骨刺极其小心地刺入了沈知微左肩后方那个特定的点。
“嗯…” 一阵尖锐酸胀、如同电流窜过的剧痛瞬间从刺入点爆发!沈知微闷哼一声,额角渗出豆大的冷汗!但这剧痛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冰河解冻般的暖流和酸麻感,竟然顺着麻木的左臂经络,缓慢而清晰地向下蔓延!沉重如铅的麻木感,开始松动!
有效!沈知微心中一定。古老的经络学说,竟与现代神经学隐隐相通!这鹰骨医书…果然是无价之宝!
她闭上眼,不再言语,全力引导着那股酸麻的暖流冲击着淤塞的经络。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如同两座大山压来。
时间在寂静和药草的苦涩气息中流逝。帐篷外,部落的喧嚣渐渐平息,只余下守夜战士沉重的脚步声和远方偶尔传来的野狼嚎叫。
几天后。
沈知微脖颈伤口的狰狞己经收敛,结上了暗红色的痂,在卓雅不情不愿却不敢违抗的照料下,敷上了新捣的血蓟草药泥,清凉镇痛。左臂的麻木感虽然未能完全消除,但沉重感己大大减轻,手指恢复了部分知觉,能够进行一些轻微的活动。失血的眩晕感依旧存在,但每日由巴图母亲虔诚送来的、加了珍贵动物骨髓熬煮的浓稠肉糜,正一点点补充着她亏空的元气。
她终于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大部分时间都靠在那张铺着洁白羔羊皮的毡毯上,手中永远捧着那卷深褐色的鹰骨医书。
帐篷角落被单独隔开了一个小小的区域,用厚重的毡毯遮挡。那里躺着依旧虚弱的巴图。他那只溃烂的手被小心地包裹着,每日在沈知微的指导下,由他母亲更换混合了蓝星草汁的浓醋浸泡。新生的粉红肉芽顽强地对抗着残留的毒素,虽然缓慢,却坚定地蔓延。少年青紫色的脸上,死气褪去了大半,虽然依旧苍白消瘦,但偶尔能睁开眼,虚弱地喊一声“额吉”。每一次,都让他的母亲热泪盈眶,望向沈知微的目光更加虔诚。
沈知微的目光,却极少停留在巴图身上。她的全部心神,都沉入了膝上那卷古老的兽皮。她不再是初时的茫然。现代法医庞大的知识库如同精密的钥匙,与这古老的智慧图谱进行着艰难的对接、印证、解码。
她的手指,无数次过卷轴内侧那冰凉坚硬的骨杆,感受着那行被岁月磨平的篆体刻痕。每一次触碰,都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当年留在这片苦寒之地的心跳与足迹。
“异毒录…” 她无声地默念。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解毒方剂!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反复审视着那些看似独立的图纹之间的隐秘联系。
她的脑中,一个模糊而庞大的“异毒星图”正在艰难地构建。每一种毒物,不仅有其形态、毒性、解法,更被赋予了星辰的坐标、时间的密码、人体的靶点!这是一套原始的、却蕴含着惊人洞察力的毒理模型!其核心,便是那幅用星辰轨迹连接草药与脏腑的玄奥星图!
父亲…您当年是否也如我此刻一般,在这星图前苦苦思索?您是否己经破解了其中的奥秘?这“异毒录”…是否就是您对抗狼堡毒盐的关键?它又为何…最终未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而线索,似乎就隐藏在星图最深处,那几处用更加古老、更加扭曲的符号标注的、如同黑洞般难以理解的区域。其中一处,赫然指向了狼堡废墟的方向!
“神使。” 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帐篷内的寂静。
毡帘掀起,贺兰朔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换下了染血的皮甲,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北疆常服,腰间悬着弯刀,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外面巡视归来。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扫过角落里的巴图,看到少年平稳的呼吸和母亲脸上劫后余生的神情,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随即,他的视线便落在了沈知微身上,落在了她膝上摊开的古老兽皮上。
“少族长。” 沈知微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嘶哑,但气息平稳了许多。她不动声色地将卷轴合拢一些。
贺兰朔走到火塘边,拿起木勺舀了碗温热的马奶酒,仰头灌下。喉结滚动,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他放下碗,目光如鹰隼,再次投向沈知微:“伤,如何?”
“…在…恢复。” 沈知微简短回答。
“那就好。” 贺兰朔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狼堡废墟,我派人去看过了。”
沈知微的心微微一提,面上依旧平静,等待下文。
“火,烧得很透。” 贺兰朔的语气平淡,如同描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城墙塌了大半,里面的木头都成了灰。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地下的石头还在。很深。很坚固。还有一些…没烧完的大家伙,黑乎乎的,嵌在石头里。另外,几个很深的地洞,口子被炸塌了,但里面…应该很大。”
他描述的简洁而精准,勾勒出一片焦土之下的骨架。
“老萨满说,可为基石。” 贺兰朔的目光紧紧锁住沈知微的眼睛,带着一丝深沉的探究,“神使打算,如何处置这片‘基石’?
如何处置?
沈知微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合拢的兽皮卷轴,感受着那冰凉粗糙的触感。废墟下的坚固石基、残留的冶炼设施、深埋的矿坑…这些在贺兰朔眼中或许是麻烦的残骸,但在她眼中,却是无可替代的根基!
防御!冶炼!资源!更重要的是…那里埋藏着毒盐最原始的秘密!是解开父亲谜团的关键!
她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清…理…废…墟…”
“…探…明…地…下…结…构…”
“…那…里…的…石…头…和…洞…穴…很…重…要…”
贺兰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清理废墟?探明地下?这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鹰骨部落刚刚经历血战,损失不小,眼下最重要的是休养生息,储备过冬的物资。为一个废墟投入如此精力…
“部落刚经历大战,勇士们需要休整,妇孺需要储备冬粮。” 贺兰朔的声音沉稳,带着现实的考量,“清理废墟,非一日之功。神使需要什么,或许可以告知,我派人去寻。” 这是委婉的拒绝,也是一种试探。
沈知微沉默了片刻。她明白贺兰朔的顾虑。部落的生存是第一位。但狼堡废墟,是她未来计划中不可或缺的基石!她必须争取!
她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巴图,扫过帐篷内几个面色依旧带着病态灰黄、不时轻咳的族人。毒盐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
“…毒…盐…之…害…” 沈知微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指向巴图的方向,“…根…源…在…废…墟…”
“…清…理…废…墟…不…仅…为…基…石…”
“更…为…彻…底…拔…除…毒…根!”
“…何…况…” 她的目光迎向贺兰朔深邃的眼眸,声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穿透力,“…少…族…长…难…道…不…想…知…道…那…些…黑…甲…卫…为…何…对…狼…堡…的…盐…如…此…疯…狂?不…想…拥…有…一…处…坚…固…隐…蔽…的…据…点…以…应…对…未…来…的…风…暴?”
贺兰朔的瞳孔骤然收缩!沈知微的话,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警惕与野心!黑甲卫的疯狂,狼堡毒盐的秘密,以及鹰骨部落未来在北疆乱局中的位置…废墟的价值,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大!
他盯着沈知微,久久不语。帐篷内只剩下火塘的噼啪声。无形的角力在沉默中进行。
半晌,贺兰朔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清理废墟,需要人手。部落需要休养,无法抽调太多战士。”
沈知微心中一定,知道对方己经松动。她立刻道:“…无…需…战…士…”
“…伤…者…病…者…可…为…”
“…我…指…引…他…们…做…力…所…能…及…之…事…”
“…清…理…本…身…亦…是…恢…复…”
用伤者病者?贺兰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倒是个折中的办法。既不会过度消耗部落战力,又能推进清理,还能让这些被毒盐折磨的人有事可做,重获希望…一举数得。
他深深地看了沈知微一眼,似乎要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看似虚弱、思维却异常缜密锐利的“神使”。
“好。” 贺兰朔终于点头,干脆利落,“我会安排。由塔拉负责调度人手,护卫安全。所需工具,部落提供。” 他顿了顿,补充道,“卓雅及其学徒,继续负责照料你和巴图的伤势药物。”
卓雅站在阴影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身体又是一僵,怨毒的目光几乎要化为实质。
沈知微微微颔首:“…谢…少…族…长…”
贺兰朔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如同来时一样干脆。
帐篷内再次安静下来。沈知微疲惫地靠在羊皮上,闭上了眼睛。第一步,成了。获得了清理狼堡废墟的许可。虽然只是动用伤者病者,但这是一个开始。
而她,需要时间!时间养伤,时间积蓄力量,时间破解这卷“异毒星图”,时间…为未来北疆的风暴,铸造属于她的权杖与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