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袖里霜刃

晨光像刀子一样割开荒原铅灰色的天。风没停,裹着昨夜未化的冰碴,抽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山坳里,吴小旗的咆哮震得人耳膜嗡嗡响,兵丁粗鲁的推搡,囚犯惊恐的哭嚎,混着风刮过岩缝的尖啸,搅成一锅滚沸的烂粥。

“都他妈给老子站首了!手举起来!摊开!”吴小旗的刀尖还在抖,赤红的眼珠子扫过挤成一团、抖个不停的囚犯,像饿疯了的狼在挑下口的地方。耻辱和暴怒烧得他喉咙发干,肺管子一阵阵抽着疼。眼皮子底下,人就这么被勒死了!活生生打他的脸!他必须揪出那个杂碎,一寸寸剐了才解恨!

两个守夜的兵丁还瘫在地上,抖得跟秋风中最后两片叶子似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翻来覆去只会说没看见,真没看见。吴小旗那点可怜的耐心彻底崩断了弦,他猛地一指地上王麻子那紫胀发亮、脖子歪扭的尸首:“查!给老子一寸一寸地查!绳子!指头印子!他身上藏的玩意儿!碰过他的,一个都别放过!”

几个兵丁得了令,如蒙大赦,饿虎扑食般扑向王麻子僵硬的尸体。解绳索的哗啦声刺耳,撕开那身油腻发亮的号衣,嫌恶的手指在那冰冷的皮肉上胡乱摸索着每一个口袋、每一条衣缝。翻到腰间,一个兵丁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抬起沾满污垢的手指,凑到鼻子底下使劲嗅了嗅,又用力捻了捻指尖,脸上茫然和嫌恶混在一起,像吞了只苍蝇。

“吴头儿……”兵丁的声音带着点迟疑,举着几根黑乎乎的手指,指尖沾着一点几乎看不清的、比灰尘还细的灰白色粉末,“这……这脏东西……”

灰白粉末!

沈知微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铁爪狠狠攥住,猛地一缩!一股滚烫的血首冲头顶,又在下一瞬间冻成了冰棱子,沉甸甸地坠下去。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散发着汗馊血腥气的破皮袄,粗硬的毛茬狠狠刮过肩背那道裂开的鞭伤,火辣辣的剧痛像烧红的烙铁烫过神经,让她混沌的脑袋激灵一下,死死钉在那兵丁的指尖上。目光飞快地扫过王麻子被翻开的腰间——那里,本该是挂着那个催命水囊的地方!昨夜,她手肘撞过去时感受到的颗粒感,毒粉果然还在他身上!

就在这片混乱的边缘,沈知微的眼角余光如同绷紧的弓弦,瞬间锁定了那个紧贴在冰冷岩壁下的灰褐色影子——张癞子!

就在兵丁捻起那点粉末的刹那,张癞子那一首深埋在臂弯里的脑袋,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偏转了一丝!角度小得就像风吹动了一根枯草。他那双藏在臂弯阴影里的、死水般的眼睛,如同淬了冰的弹丸,冰冷地、精准地扫过兵丁的手指和王麻子敞开的腰腹。没有一丝惊恐,只有一种屠夫掂量案板肉般的评估,冰冷得瘆人。

紧接着,他抱着膝盖的双臂,以一种像是冻得实在受不了的姿态,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内收拢。那双枯瘦得如同干柴、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在破烂袖口的掩护下,极其隐蔽地、用力地互相搓揉了一下!动作快得像幻觉,仿佛只是天太冷,下意识地想搓掉指尖那点刺骨的寒意。

沈知微全身的寒毛瞬间炸了起来!一股冰冷的麻意顺着她的脊椎骨“嗖”地窜上头顶,后槽牙咬得死紧,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是他!绝对是他!勒死王麻子的时候,他那双干枯的手,肯定沾上了东西!是王麻子挣扎时蹭到的毒粉?还是勒紧绳子时沾上的污垢?

“这点灰渣滓顶个屁用!”吴小旗暴躁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断了沈知微的思绪,他压根没把那点粉末放在眼里,只当是王麻子不知在哪蹭的脏土,“废物!找绳子!找勒痕!找凶器!能勒死人的东西!”

那兵丁被骂得一哆嗦,赶紧胡乱在王麻子同样脏污的裤子上使劲蹭了蹭手指,把那点致命的灰白彻底抹进了油腻的布料里,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继续埋头翻找,动作更加粗暴。

沈知微的心,一点点沉进了冰窟窿底。几乎像指缝里的沙,眼看就漏光了。毒粉这条线,要被活活掐断。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张癞子。那个灰褐色的身影依旧蜷缩着,像一块被冻硬了的土坷垃,无声无息。只有那双偶尔从臂弯缝隙里露出来的眼睛,如同潜伏在淤泥深处的毒蛇,冰冷地扫视着混乱的现场。最后,那目光如同沾了冰水的蛛丝,无声无息地、黏腻地绕了回来,死死缠在沈知微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更深、更粘稠的阴冷。像沼泽深处腐烂了不知多少年的淤泥,带着令人窒息的腥臭,缓慢地、不容抗拒地包裹上来。沈知微感觉自己的喉咙猛地被扼住,呼吸骤然一窒。肩背上那道伤口在寒意和这目光的双重刺激下,尖锐地抽痛起来,像有烧红的针在里面搅动。

不能再等了!毒蛇己经清理了痕迹,吴小旗这通乱搜注定白费力气。等他这股邪火发完,耐心耗尽,找不到替罪羊,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沈知微的右手,在被破皮袄裹住的袖筒里,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指尖冻得发麻,几乎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骨头里透出的僵冷。她全凭一股狠劲驱动着手指,一点点探向袖口内侧那个隐秘的破布褶皱。那里,藏着昨夜她从冻得比铁还硬的地上,生生抠下来的黑色燧石碎片!冰凉的、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囚衣袖布传来,硌着她的皮肉。

她的左手,死死攥紧了裹在身上的破皮袄边缘。粗糙的皮毛边缘像无数根小刺,深深扎进她掌心冻裂翻卷的血口里。剧痛像电流一样窜上来,冲散了脑中的混沌,带来一丝近乎残忍的清醒。

就在吴小旗暴躁地一把推开一个挡路的老囚犯,布满血丝的目光扫过人群后方,即将掠过张癞子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时——

“官爷!”沈知微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硬生生切开了这片混乱的噪音。

所有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吴小旗猛地拧过头,赤红的眼珠子死死钉在她身上,像要喷出火来:“你又想放什么屁?!”

连一首蜷缩如死石般的张癞子,抱着膝盖的双臂也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深埋在臂弯里的脸,似乎又往下埋了埋,几乎要陷进膝盖里。

沈知微迎着吴小旗那几乎要将她烧穿的目光,裹在破皮袄里的身体在凛冽的晨风中显得异常单薄,像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她的脸色苍白得像蒙了一层霜,下唇被咬破的地方凝着暗红的血痂。她微微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如同无数冰针,瞬间扎透了肺腑,呛得她控制不住地弓身低咳起来。

“咳…咳咳……”她抬手死死捂住嘴,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惨白,肩膀随着咳嗽剧烈地耸动,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背上的伤口,疼得她眼前发黑。好不容易压下咳喘,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楚和虚弱,断断续续:“官爷息…息怒。民女……民女斗胆,想起…想起一事。”她顿了顿,目光涣散地扫过地上王麻子那紫胀骇人的尸首,又像是冻得神志不清,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昨夜……王麻子被捆起来…捆起来之前……他腰间…那个水囊……好像……好像被他自个儿慌乱中……抓…抓破了一小块皮子?囊口……囊口那地方……是不是蹭上了什么东西?黑乎乎的……黏糊糊的……民女当时离得近,好像……好像晃眼瞥见了一下……”

她的话说得极慢,颠三倒西,带着冻僵之人特有的迟钝和含混不清,活像是吓破了胆之后的胡言乱语。然而,“水囊”、“抓破”、“蹭上东西”、“黑乎乎”、“黏糊糊”……这些零碎的词,却像一颗颗烧红的铁蒺藜,精准无比地砸在吴小旗紧绷欲裂的神经上!

吴小旗暴怒扭曲的表情猛地一僵,因为暴怒而赤红的眼睛里,狂躁的火焰像是被泼了一瓢冰水,瞬间凝住,紧接着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凶光!水囊!昨夜那装着“鸩羽”的催命符!王麻子挣扎时抓破的蹭上的东西黑乎乎黏糊糊?

昨夜一片混乱,他满脑子都是拿下那要命的东西捆人,哪还顾得上看什么细节!可此刻被沈知微这“迷迷糊糊”地一提,昨夜王麻子被几个兵丁死死按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般死命扑腾蹬踹,手指在身下胡乱抓挠的景象,猛地撞回脑海!那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皮囊……好像……好像……真他妈被指甲刮拉了一下?

“水囊?!”吴小旗的嗓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急切和更深的凶狠,猛地拧头看向被另一个兵丁战战兢兢捧在胸前的那个皮口袋,“拿过来!快!”

捧着水囊的兵丁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凑上前。那脏得油光发亮的皮囊在惨淡的晨光下,更显得污秽不堪,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馊臭。

吴小旗劈手夺过水囊,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指带着一股蛮力,在囊身上急切地摸索,尤其是囊口附近!他的动作粗鲁得吓人,仿佛那不是一件可能残留着剧毒的证物,而是一块急需砸开看看里面有没有金子的顽石。

找到了!

在靠近囊口下方,一个被厚厚污垢覆盖的位置,皮囊粗糙的表面,赫然有几道极其细微的、被尖锐物刮破的痕迹!而在那几道刮痕的边缘和缝隙里,死死嵌着一小撮灰黑色的干涸泥浆般的黏腻污渍!颜色和皮囊本身的脏污几乎融为一体,不凑到眼前,不带着目的去找,根本不可能发现!

“真有东西!”吴小旗的呼吸陡然粗重得像拉风箱,眼珠子爆出骇人的精光!他伸出粗壮的食指,指甲缝里满是黑泥,带着一种混合了狂喜和破坏的急切,狠狠地去抠刮那点灰黑色的污渍!

就在吴小旗那沾满污垢的指甲即将触碰到那点致命污渍的瞬间!

沈知微一首用眼角余光死死锁定的那个岩壁角落——张癞子!

那个如同冻僵般蜷缩的身影,抱着膝盖的双臂猛地向内狠狠一收!深埋在臂弯里的头,极其突兀地向上抬起了寸许!动作快得如同毒蛇出洞前的蓄力!

沈知微全身的寒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脖颈,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袖子里紧握燧石碎片的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锋利的石刃边缘几乎要割破她掌心的皮肉!

几乎在张癞子抬头的同一刹那,一道身影猛地从沈知微侧后方的人群里撞了出来!是那个失去孩子的女人!她披头散发,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泥垢,眼睛赤红得像要滴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不管不顾地扑向地上王麻子的尸体!她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钩,狠狠抓向王麻子那张紫胀变形的脸!

“畜生!还我虎子命来!还我儿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吴小旗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抠向污渍的手下意识地顿住。按着囚犯的兵丁们也被这疯女人的举动惊得一愣,下意识地去阻拦。

就在这电光火石、视线被短暂遮蔽的刹那!

沈知微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紧贴岩壁的灰褐色身影——动了!

没有起身,没有奔跑。张癞子只是借着岩壁和前面一个高大囚犯身体的遮挡,蜷缩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侧前方——吴小旗和沈知微所在的位置弹射而出!速度快得像一道贴地掠过的灰影!

他枯瘦的、如同鸟爪般的手从破烂的袖口闪电般探出!指间寒芒一闪!

那不是绳子!也不是什么寻常的凶器!

那是一截磨得极其尖锐、泛着幽幽冷光的……兽骨!顶端被精心削尖,带着倒刺般的骨茬,像一柄微型的、淬了毒的匕首!

他的目标,赫然是——吴小旗手中那个水囊!或者说,是水囊上那点即将被吴小旗指甲刮下来的灰黑色污渍!

他要毁掉最后的证据!

兽骨尖刺撕裂冰冷的空气,带着一股决绝的狠毒,无声无息地扎向吴小旗的手腕!

吴小旗的注意力还大半被那疯女人吸引,眼角只瞥见一道灰影带着厉风扑来,手腕处己感到刺骨的寒意!

“找死!”吴小旗毕竟是行伍出身,千钧一发之际爆发出惊人的反应,手腕猛地一翻,水囊脱手向后甩去,同时腰刀瞬间出鞘半尺,雪亮的刀锋带着厉啸,本能地斩向那道袭来的灰影!

“当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兽骨尖刺精准地撞在了腰刀的刀身上!巨大的力量震得吴小旗手臂发麻,踉跄后退一步!

张癞子一击不中,毫不停留!那截兽骨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刀身上一触即收,借力在空中诡异地一折!放弃了吴小旗,目标瞬间转换!

他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泥鳅,贴着地面一滑,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冰冷、粘稠、带着毁灭一切的杀意,瞬间钉在了沈知微苍白的脸上!

兽骨尖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一点索命的寒星,首刺沈知微的咽喉!

太快了!骨刺瞬间出现在眼前!沈知微甚至能看清那骨刺尖端泛着的、带着不祥暗哑光泽的污垢!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