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的某天，那个空座位的林记者回来了。

他叫林有明，三十岁左右，身材消瘦，不怎么爱说话。

在他回来之前的这些日子，他桌子上瓷瓶里蔫掉的小野花己经被江遇卿买来的新花替换了上去，并每天浇水灌溉。

他看到那花瓶里的新花是惊喜的，笑着向江遇卿道了声谢。

主编把林有明喊去了办公室，江遇卿路过时听到里边主编严厉地对他说：“你记住不要再多管闲事了，你尽好你自己的工作职责就好了，其他的你管不了也改变不了，到头来只有死路一条，神仙都难救！”

她还没听到林有明的回复，就被谭书兰一把拉走，认真地告诉她：“遇卿，这些事你不要多管多问，不要跟林有明走太近，我们能做的没有那么多。”

江遇卿懵懂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能做的有多少。

林有明每天早出晚归去采访，他独来独往，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只是他桌面上的文稿越来越多，但报纸上见到的只有寥寥几句。

江遇卿无意间瞥见他桌上压着几张照片，是日本商会经理与政府稽查员在办公室饮酒谈笑。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林有明就把照片推进文稿堆，朝她笑了笑：“江记者很好奇吗？”

江遇卿有些心虚：“没有，我去出访了。”

她走出报社，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拍拍胸口对自己说：“呼，他到底在干嘛啊，真奇怪啊这个人。”

江遇卿今天的采访是去闸北的工人贫民窟。

云层压得极低，秋雨像细密的银针，扎在闸北龟裂的泥地上。江遇卿攥紧相机，胶底布鞋踩过污水横流的巷弄，朝里边慢慢走去。

“小姐当心！”带路的工人突然拽住她，有只老鼠正从她脚边窜过，钻进旁边用碎砖和船篷布搭成的窝棚。她最怕老鼠，大声地“啊”了出来，可这时她不能退缩，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进。她看到棚檐下，几个赤脚孩子蜷缩在破棉絮里啃着番薯。

一位窝棚最深处的阿婆起身抓住她的胳膊：“姑娘是报馆的？能不能问问我们巷子去年被机器轧死的十几个人，抚恤金几时能发。”

她看到那阿婆的腕骨凸得像要刺破皮肤，上面还留着被工头抽打的淤痕。和她采访秦先生时那雪白袖扣的反光，在记忆中重叠成刺眼的对比。手里的相机好像变得千斤重，她举不起来了。

雨停了，她回到灯红酒绿、一片太平的租界时，仿佛与闸北处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江遇卿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依墙痛哭，她忽然明白了谭书兰的那句“我们能做的没有那么多。”

路过的妇人警惕地看了看她，犹豫开口问：“小姐，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江遇卿听到声音，赶紧胡乱擦了擦脸。

那妇人牵着的小女孩松开手朝她过来，小手拽了拽她的衣角：“姐姐，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觉得痛才哭啊？”小女孩松开衣角露出手里的糖，“姐姐你吃块糖，甜甜的就不痛了。”

她低头看了眼小女孩的笑脸，轻轻拿起那块糖：“谢谢你，姐姐没事了。”

妇人喊小女孩过来，又对江遇卿说道：“小姐，前边就是警察厅，你有什么事看能不能去那里寻求帮助。”说完便带着小女孩离开了。

江遇卿剥开糖纸，那块糖含在嘴里丝丝甜味瞬间划开充斥着口腔，却怎么也融不进她心里的苦涩。

她擦干眼泪往前走去，纵使有千帆磨难，脚下的路始终不能停。

她走进家书店，想买本新译的《飞鸟集》。她找来找去也没看到，想问问书店老板，发现店内除了她空无一人。

“有人吗，老板在吗？”

“有，这就来。”听到这一声问，内间的老板应声走了出来。

“小姐，想买什么书？”

“最新译版的《飞鸟集》。”

“有，我给您拿过来。”老板转身向旁边书架找书的工夫，两个戴着帽子的男人从里间走了出来。

江遇卿认出其中一个男人是林有明，他早上还在报社，现在来这里做什么。另一个则帽檐低垂看不清脸，他点头打了招呼便推门离去。

她开口问：“咦，林记者？你怎么在这？”

林有明怔了下，依然镇定回：“好巧啊江记者，这老板是我一个朋友，过来叙叙旧。”

那老板拿着书过来：“原来小姐是林先生的朋友，那这书就不收钱了就当送您了。”

江遇卿连忙摆手：“那可不行，做生意不容易，大家都是熟人，更得给了。”说着从包里掏出钱递给书店老板。

林有明示意他接下，老板道声谢便去找零钱。

林有明看见她有些红肿的双眼，想着她应该是刚刚大哭过，询问道：“遇卿你今天去哪里采访了？”

“闸北。”江遇卿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如千斤般重压住了她的舌头。

林有明似乎己明白了什么，便说去旁边的咖啡馆慢慢聊吧。接过老板的零钱，两人道声再见出门往旁边咖啡馆走去。

是那家康乐咖啡馆，她想起上次在这里碰到宋青山和林小姐，又遇到了陆汉年。

陆汉年之前说有空请她和谭书兰喝咖啡，在某天出访就遇到了陆汉年，只是她们任务紧急没有时间了。从那以后，好像很久没见陆二少爷了。

两人在咖啡馆面对面坐下后，林有明开门见山道：“闸北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吧？”

“嗯。”她轻声点头。

“这就是现在国家工业的底层百姓工人现状。”林有明声音极低地回复她。

江遇卿想起早上瞥见的那些照片，问向他：“那你拍的那些照片都是真的吗？”

他点了下头：“是，但现在这里不是说这些的地方，我是想让你喝点东西缓缓情绪，等我们回到报社再细说。”

她垂睫回：“我明白。”

侍应生走过来问：“请问先生小姐喝点什么？”

“给这位小姐来杯加糖的橙汁。”

两人闻声望去，说话之人走到了他们面前，江遇卿面露惊讶：“陆二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陆汉年随口回：“我路过呗。”

江遇卿纳闷陆汉年怎么会悄然出现在这里，原来刚刚这陆少爷坐车路过，他也是无意间瞥见熟悉的身影，停下车过来一看真的是江遇卿。他看到她同一个男人坐在咖啡馆里闲聊，想起上次拒绝了他的邀请后，没有再联系他，这次却碰到她在陪别人，心里一股酸味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