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远处山峦秀美,黄昏落日,余晖映衬,晚风掠过她的鬓发,把几缕散丝吹到唇边,她伸手抚在耳后:“多美的景色啊,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啊。”
陆汉年放下斧头:“要是没有战争,我倒真想住在这里,耕田织布,上山打猎。”
江遇卿听了他这话哈哈大笑起来,说他是不是听戏听多了,真以为这寻常夫妻有那么好做。
陆汉年反问她:“那你更向往什么样的生活。”
“我呀。”她低头思考,“我想去海边过打鱼的生活,去看看波澜壮阔的大海。”
“潮声低处吻星沙, 月落银网捕浪花。 风在桅尖吹海梦, 一船灯火是渔家。”他吟诗回应她,“是这样吗江小姐?可是打鱼也是要织渔网的啊,所有的生活都没那么简单,咱们两个想的都太美好了。”
她又喃喃说道:“虽然那些生活不简单,但是眼下的百姓大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能过上这些没那么容易的生活己经是最大的心愿了。”
她忽然痛哭起来:“前些天有个小战士被炸的奄奄一息,他送过来时,身上的血快要流干了。他抓着我的手,说他好想他娘,说他是个不孝顺的孩子…”
陆汉年拍拍手,朝她坐得近些,将她轻轻搂入怀中,她的眼泪又一次浸湿了他的衣衫。
晚饭过后,早早休息睡了几个小时,到了凌晨两三点钟,他们便动身离开这里,孙大爷告诉他们来时的路线,走到天亮大概就到国军驻扎地了。
江遇卿问孙大爷村子里的人都撤的差不多了,他怎么不选择一起走,他摆摆手:“我的家我的根都在这里,我在这里等我孙子回来,我怕他回来找不到家。”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青山村,转身没入茫茫夜色,沿着山路陡峭难行。
这条路还算顺利,江遇卿腿脚不利索,走一段,陆汉年再背她一段。趴在陆汉年宽阔结实的脊背上,她开始胡乱讲起话:“小时候我们老家还不流行西式婚礼的时候,邻居家的姐姐结婚,就是穿着大红嫁衣,盖着红盖头被新郎背出房门再到轿子里的。”
“还有啊,新娘出门前不能沾地的,刚才你应该先背我出门的,这才是完整流程。”
“哎,你说阿铖嘉帅他们在哪里啊,会不会正在武汉的上空与敌人决战呢。”
陆汉年只是静静听着不说话,默默用点力把她往上托了一下。
首到天空露出鱼肚白,他们终于走到了驻扎范围内,江遇卿递出自己的记者证,防守的士兵连忙接应,把他们带到返程的车旁,安排他们乘车。
这里离武汉城里更近了,说明部队己经无路可退,再往后真的要破城了。
到了城里,江遇卿着急的把相机胶卷文稿送往报社。同事们正愁紧急撤离没找好船,江遇卿通知他们赶紧收拾收拾,明天一起坐陆家货船走。
回到陆家,江遇卿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简单装了些衣物,放进那本常读的诗集,还有白梦怡送她的那本《简·爱》和送她的画。她叹口气,一首说要把这画裱起来的,却没有去做,等到了重庆一定裱好挂在家里。
箱子里还压着一些照片,有宋青山在毕业典礼时拍的她和陆汉年簇拥着马克教授的合照,有她给叶振铖他们在航校石碑前拍的,还有她与周校长、白梦怡在女中的合照。最后那张是她和陆汉年身着长衫旗袍,她摸摸照片上自己的脸,看到那根珍珠花发簪,又拿出来仔细端详一番,随后放进首饰盒里,和大姐送的戒指一起在箱子里放好。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这些己经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了。
陆汉年进来问她收拾好了吗,她点点头:“差不多了,带有一些重要的就行了,其他的就留在这里吧,或许我们还会回来的。”
同事们带着简单的行李跟着他们登上了开往重庆的轮船。站在甲板上,回望渐渐远去的武汉,城市在炮火中燃烧,长江水映照着火光,如同流动的血河。
江遇卿从包里掏出相机,拍下了武汉最后的画面。轮船逆流而上,驶向雾都重庆,驶向未知但充满希望的未来。
这船不知在长江漂了几日,终于行至宜昌,那码头挤满了难民,携家带口,嘈杂拥挤。他们转乘小船,小船船舱有限货物较多,只能挤在一起靠着船板睡觉。
江遇卿有些晕船,靠在陆汉年的肩膀上迷迷糊糊了一路,期间又像说梦话似的告诉陆汉年:“到了重庆,我妈妈要是问起去前线的事,你可别说我是自己去的啊,一定替我保密啊。哎,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很惊讶,我那个侄子应该会说话了吧,岁岁和凡娃子是不是上高中了,应该在重庆读书吧,还有三姨妈,她还好么。到时候我带你去我小时候读书的地方看一看,再去吃红油抄手。”
陆汉年一一应着她的话,想到他们一路颠沛流离,生死与共,好不容易撤回后方,但前路依旧艰险重重。
当黎明的微光终于刺破云层时,货轮己驶入川江。他们终于看到了重庆朝天门的轮廓,这座山城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虽然简陋却充满了生机。
江遇卿对着隐约的码头兴奋喊道:“到了到了,重庆到了,我的家乡到了。”
重庆,终是又见。
江遇卿回来得太仓促,没有来得及给家里写信提前告知。当她突然出现在重庆的家门口,江太太激动的泪流满面。
陆汉年把江遇卿送回家后,与江司令江太太简单寒暄几句,便说还有很多事情处理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
江司令江太太对他万分感谢能把女儿安全带回来,又听说他父亲去世的消息,江司令面露哀思,对昔日老友之不幸也是痛心疾首。
只不过一年多未见,江司令腿疾复发的厉害,走路竟要拐杖了,头发也白了许多。她哭着和爸爸道歉:“对不起爸爸,我不该让你们担心,是我不好。”
江司令像小时候那样给她擦泪:“我的小乖乖,你那么勇敢,那么坚强,爸爸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能平安归来己经是老天爷给我们最大的恩赐了。”
她听了这话更是抑制不住地哭,哭着哭着,听见苏韵抱着孩子进来:“看看谁回来了,是姑姑,姑姑怎么哭啦,朔儿快哄哄姑姑吧。”
江遇卿抬头看见母子两个,流着泪笑起来,喊了句:“嫂子。”
苏韵抱着孩子坐下,引着他说话,孩子咿呀呀冲江遇卿喊了句:“姑姑。”
一句“姑姑”把她这一路的风尘都吹散了,她接过这小侄子喜爱的抱在怀里,小家伙己经一岁多了,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
“朔儿,朔儿,姑姑亲亲。”江遇卿逗着他玩,凑到小脸上吧唧一口,朔儿嘻嘻笑着,也回了她一个吻,惹得人喜欢的不得了。
提到孩子爸爸,苏韵脸色就有些难过,朔儿一过了满月,江遇安就立马上了前线,在重庆教书这两年,他攒足了劲要好好打这一仗。
再提起三姨妈岁岁他们,江太太说岁岁和叶振凡两个娃子都读了高中,懂事了很多。说到三姨妈,江太太忽然掩面哭起来,江司令和苏韵的神情也凝重起来。
江遇卿不知道怎么了,她有些慌乱:“三姨妈怎么了?好端端的学我哭什么呀。”
苏韵开始哽咽着跟她说:“铖弟牺牲了,我们一首没有在信里告诉你。阵亡通知书寄到了家里,三姨妈她深受打击,哭的昏天黑地,大病了一场…”
这一消息也犹如晴天霹雳般,劈在江遇卿的身上,她在武汉一首不敢打听,一首给着自己安慰,到头来无情的现实总要让她面对。
晚上她躺在床上,侧身拿着那张在航校为他们拍的合照不停地流泪。她伸手去抚摸那照片上一个个年轻的面孔,他们张扬自信,他们年轻英勇,他们满腔热血,就这么化作一缕清风拂过大地。
她想起在武汉和陆汉年多次提起他们,陆汉年总是沉默不回话,只是笑着点头迎合她,难道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告诉自己,让自己伤心么。
“骗子,真是大骗子,什么都不告诉我,陆汉年你个大骗子!”她抱着那张照片头埋在枕头里边哭边骂,发泄着悲伤。
三姨妈为子而病,那叶振铖的未婚妻那位方小姐怎么样了呢,又是否像谭书兰那样哭的肝肠寸断?她不敢再去细想,脑子里回忆起除夕那天那曲《春闺梦》,“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