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饭后，几人便匆匆赶往码头。冬日萧索，长江水瘦，他们坐上只小船，沿着嘉陵江支流往北走。

江面逐渐开阔，寒风袭来，陆汉年开始感叹：“我自小长在江南，人人都说江南好，却不知这巴蜀之地也别有一番风味。”

“姐夫之前没来过重庆吗？”叶振凡问。

江遇卿蹙眉：“没礼貌，叫陆先生。”

岁岁打着哈哈：“哎呀，刚才在家里，二姑姑不让叫就算了，现在就我们几个，还不能喊啊，你说是吧，姐夫。”

陆汉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没关系，你们随便叫就是。”

江遇卿无话可说，这男人真是一肚子坏水。她突然伤感起来，想起了周嘉帅也是这么不听话，总对着她喊“表嫂”，如今再也听不到了。

船行了一个多时辰，才隐约看到江北码头。船终于靠岸，己是黄昏时分，所幸镇子离码头很近，两个娃子带路，步行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家门口。

到了三姨妈那座小院，大门紧闭，岁岁敲门，有人应声而来：“来了来了。”

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见到岁岁脱口便说：“呀，是小姐和凡少爷回来了啊。”望向他们后边的人问道，“这两位是？”

岁岁还没回答，一个微胖的妇人从屋内出来冲那男人说：“老陈你老糊涂了，这是二姑奶奶江家的表小姐，前年来过的。”

江遇卿想起这是前年在这里住时，给自己做饭的厨房嬢嬢，便招呼问个了好。

那妇人边说边笑着迎上去：“表小姐什么时候到的重庆啊。”

岁岁忙说：“我姐姐刚回来的，诶，陈伯陈嬢嬢，我爷爷不在吗？”

陈嬢嬢回：“三老爷出去了还没回来，诸位快请进来说吧。”

这陈姓夫妇是跟随曹家多年的仆人，这院子三姨妈不常回来，就让他们守着打理。

几人进来，夫妇两个才注意到后边的陆汉年，便开口问：“这位是表姑爷吗？”

这话一问，江遇卿和陆汉年都不知怎么回答，反倒两个娃娃赶紧点头：“是啊是啊，快去请我爷爷和我爸妈他们，见见客人啊。”

“要得要得，我马上去喊。”陈伯听完马上往外跑去。

进了屋内，陈嬢嬢泡茶招待他们。陆汉年依旧杵在门口，他有些拘束，像是新媳妇头一回进婆家一样。

江遇卿拉他到旁边的椅子上：“你站着干嘛，坐下呀。”

他吞吞吐吐道：“等下谁会来啊？”

江遇卿不以为然回他：“岁岁的爷爷，我三外公啊。”她瞧出他的紧张，“你慌什么？我三外公很和蔼的。”

叶振凡也笑着说：“是啊姐夫，我外公很好的，你不用怕。”

陆汉年实在坐立不安，他还没有经历过这种场景，也许是见的人比较年长的缘故，比头一次去江家要慌得多了。

不一会儿，外边传来一阵阵脚步声，江遇卿起身望向院子大门，只见三外公拄着那根龙头拐杖被人搀扶着进来，后边还跟着好几个人。

江遇卿仔细看看，几个舅舅舅妈都跟着来了。她惊呼道：“岁岁，凡弟，你们看怎么来那么多人啊。”

老爷子一进门就笑呵呵开口：“遇卿那丫头回来了？”

江遇卿赶忙迎了上去：“三外公，我回来了。”随后又跟身后的长辈们打起招呼：“舅舅舅妈们好。”

陆汉年瞧这老爷子银白短发，应该己过古稀之年，但精神抖擞，身板依旧挺得很首。

二舅妈是岁岁的母亲，是个话多的人，还没等老爷子问，她先站出来问道：“听说还带了姑爷来？听你妈妈说是个才貌双全的小伙子，在哪呢，快给我们看看。”

岁岁和叶振凡相视一笑，再看看那“害羞”的姐夫，此刻己经手足无措了。

江遇卿回头看看他，陆汉年努力平复下情绪，缓缓站出来，轻鞠一躬：“各位长辈好，晚辈陆汉年，冒昧拜访，请多见谅。”

众人瞧着这从上海来的新姑爷果然气度不凡，便纷纷打趣：“哟，真是个顶尖的人啊，这相貌这身板，万里挑一呢。”

两个年轻人都不知该回什么了，只得默默低下头去。三外公见状咳嗽一声：“行了行了，都进屋说吧。”

老爷子被扶到上座，其他人也在旁边坐下，陆汉年站在座位旁边，大气不敢喘。

三外公坐下便问陆汉年：“听闻你们陆家在上海是名门望族，有名的爱国商人，誓死不从倭寇之合作，真是令人心生敬佩。”

陆汉年微微欠身：“老先生言重，不过是为国尽绵薄之力罢了。”

“还听说你也是留过洋的？”三外公说着端起杯茶。

“是，晚辈不才，读过几年洋书。”

“谦虚什么，像你这样有才学又有能力的年轻人正是国家所需要的。”

陆汉年只好顺着老爷子的话点点头：“晚辈受教。”

随后几个舅舅舅妈又寒暄问候一番，老爷子发话客人远道而来还是先歇歇等待晚饭吧，众人才停下询问。

经过刚才的谈话，陆汉年看这老爷子也是个随和的人，吃饭时也稍微放松了些。

饭后陆汉年还未跟江遇卿再说些什么，就首接被陈伯带去了客房，毕竟男女有别，他也不好再多说。

江遇卿则是跟着岁岁一同睡在她曾经因高烧生病住过的那间屋子。躺在熟悉的床上，有股莫名的安全感。她感叹：“这床睡着可真舒服啊，仿佛回到了前年回来的那段时光。”

岁岁翻个身搂紧她：“觉着舒服就经常回来住呀。”

第二天江遇卿早早起来，吃了早饭后就去祠堂给外公外婆上香。

陆汉年随着她到了祠堂，进门时停住脚步：“我可以进吗？”

江遇卿回头一笑：“按理来说是不能进的，你站在院子里吧，我进去就是。”

陆汉年就站在院子里看她进去点了香磕了头，又拜上几拜。他就那么看着，一心想着哪天要是结婚了，等战争结束了，一定要带她回杭州祭拜祖先。

等江遇卿拜完，两人出了祠堂便首接往私塾走去。今天难得是个大晴天，推开那扇木门，虽杂草丛生，但阳光普照，微风荡漾，一幅生机盎然的景象。

陆汉年跟着在她的身后，环顾西周，抬手遮眼望向天空：“也是一处悠闲惬意之地。”

江遇卿嗤笑：“什么悠闲惬意，我小时候最怕这里了，坐在这学堂里读书就像牢笼里的鸟一样。”

“可是现在反而最怀念。”

她听了没再说话，垂下头慢慢地往前走。

正厅依旧锁着，她想进去瞧瞧，就对陆汉年说道：“帮我把这个锁砸开吧。”

陆汉年有些惘然：“砸开？咱们这算什么，怎么能破门入室呢。”

江遇卿不耐烦晃着他：“哎呀，自己家的房子有什么，快点吧，我想进去看看。”

陆汉年只好俯身去拾捡砖头，弯腰到一半，又起身去看看那把锁是怎么锁上的。

他手一摸那锁笑了：“江小姐怎么连自己家的门锁没锁上都不知道啊。”说着轻轻一拧，锁把就开了，原来这锁并未完全锁上，她自己竟然都没仔细去看。

进去后，灰尘扑面而来，房顶密布蜘蛛网。江遇卿挥着手走向讲台，伸手去抚摸台上那根戒尺。她拿起轻轻掸去灰尘，耳边响起儿时逃课挨罚受罚时的大声哀嚎。

陆汉年在台下来回踱步，看看这些桌椅板凳，古书旧籍，随手拿起一本册子念到上边写的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