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武八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沉郁些。
定远县的土地刚褪去冬日的萧瑟,新垦的田野里冒出零星的绿意,本是春耕大忙、新政推行渐入佳境的时节,却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着。龙天策的新政在黄伦等人的处处掣肘下,如同陷入泥沼的马车,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官绅一体纳粮的土地核查卡在了几个大乡绅的祖产上,主水渠因黄伦的林地阻挠迟迟无法贯通,“定远通宝”的流通仍局限在县城周边,乡野间依旧是旧银和劣质铜钱的天下。
县衙里的气氛也愈发凝重。刘晔对着摊开的《新政推进表》,眉头紧锁了半月;邓铿的案牍上,堆满了各地呈报的“阻力文书”,字里行间都是乡绅们的推诿与百姓的惶惑;连最沉稳的杜哲,也因水渠停工,整日对着图纸唉声叹气。龙天策虽仍每日下乡巡查,鼓励百姓,但金发黑眸中,也难掩一丝疲惫。
谁也没想到,一场足以震动整个定远的惊天大案,会在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清晨,猝不及防地爆发。
三月二十一日,天刚蒙蒙亮,清水河下游的大柏村,薄雾还未散尽,陆老汉便挑着担子,沿着河岸往镇上赶——他要去卖自家新腌的咸菜,换些种子回来。
清水河是杜哲规划的主水渠支流,前几日刚清过淤,河道两岸的淤泥还带着的黑褐色。陆老汉走得急,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一棵歪脖子柳。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河道中央的淤泥里,似乎嵌着什么东西。
起初他以为是块白骨——清水河沿岸常有野狗拖来动物尸骨,并不稀奇。可当他揉了揉老花眼,定睛细看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那不是动物的骨头。
那是一截带着明显关节的人骨,上面还套着半圈锈蚀的铁镣!
陆老汉的心脏“咚咚”狂跳,手里的担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咸菜坛子摔碎,褐色的卤汁溅了一地。他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了两步,拨开眼前的芦苇——这一看,差点把他魂吓飞了。
河道中央的淤泥里,横七竖八地露出了十几具骸骨!有的颅骨碎裂,有的西肢扭曲,无一例外,都套着锈迹斑斑的镣铐,显然是被人杀害后,抛尸于此的!晨光透过薄雾,照在惨白的骨头上,泛着阴森的光,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无声地嘶吼。
“鬼……鬼啊!” 陆老汉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咸菜担子,转身就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喊,“杀人了!河里有死人骨头!好多……好多啊!”
他的喊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惊醒了还在酣睡的村民。起初没人信这个胆小的老汉,以为他老眼昏花看错了,可当几个胆大的年轻人跟着他跑到河边,亲眼看到那些嵌在淤泥里的白骨和镣铐时,所有人都被吓得脸色惨白,尖叫着往村里跑。
“是真的!好多骨头!”
“还有镣铐!像是……像是囚犯!”
“天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消息像长了翅膀,以大柏村为中心,往西周的村落扩散,不到半日,便传遍了整个定远县。
县城里,茶馆酒肆的议论声,盖过了新政推行的讨论。
“听说了吗?清水河捞出了二十多具白骨!都带着镣铐呢!”
“二十多具?我的天!这得是多大的案子啊?”
“我看是河伯发怒了!前阵子挖水渠,惊动了河神,这是在警示咱们呢!” 一个穿长衫的酸儒,故作高深地捋着胡子,引来不少附和。
“我听大柏村的人说,那些骨头埋在淤泥里有些年头了,说不定是前几年左贵叛军作乱时杀的人?”
“不像!左贵杀人哪会戴镣铐?我看……怕是官府当年办的冤案吧?”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捂住了他的嘴,眼神往县衙的方向瞟——谁都知道,定远的“官府”,前几十年都是黄伦等人的天下。
流言蜚语如同野草,在恐慌的土壤里疯长。有说“冤魂索命”的,有说“旧案翻潮”的,更有甚者,将矛头暗暗指向了新政——“自从龙大人推新政,又是丈量土地,又是挖渠动土,这是把以前的脏东西都翻出来了!”
黄伦的书房里,气氛也异常紧张。
李乡长脸色煞白,手里的茶杯抖得像筛糠:“黄……黄先生,那……那骨头……会不会是……”
“住口!” 黄伦猛地打断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强作镇定,“慌什么!不过是些陈年旧骨,谁知道是哪辈子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他握着茶杯的手,却青筋暴起。清水河那段河道,他再熟悉不过——十年前,那里曾是他私自关押“抗租佃户”的秘密据点,后来一场山洪冲垮了堤岸,据点被淹,他以为那些“麻烦”早就随着洪水消失了,怎么会……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被挖出来?
“可……可外面都在传……” 王地主也坐不住了,“万一被龙天策查到什么……”
“查到又如何?” 黄伦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死无对证!他能奈我何?” 他顿了顿,突然冷笑一声,“说不定,这还是件好事。”
“好事?” 李乡长和王地主都愣住了。
“你想啊,” 黄伦压低声音,阴恻恻地说,“龙天策不是要推行新政,要‘清明吏治’吗?现在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他查不出头绪,百姓自然会觉得他无能;若是查到些‘旧账’,那也是前几任县令的事,正好能证明‘旧官府’有多黑暗,衬托我们这些‘本地乡绅’当年有多‘无奈’……”
他越说越觉得可行,脸上的慌乱渐渐被算计取代:“不仅如此,我们还得加把火,让这水更浑些——多派人去传些‘新政触怒鬼神’的说法,让百姓怀疑他的新政,动摇他的根基!”
李乡长和王地主对视一眼,眼中的恐惧渐渐消散,露出了会意的阴笑。
而此时的县衙,早己炸开了锅。
龙天策接到报案时,正在和刘晔、邓铿讨论如何绕过黄伦的林地,修建临时水渠。听闻“清水河发现二十一具带镣铐的白骨”,三人同时变了脸色。
“二十一具?带镣铐?” 龙天策猛地站起身,金发黑眸中闪过震惊,“立刻备马!刘晔、邓铿、夜凌,随我去大柏村!”
赶到清水河时,河道两岸己经围满了百姓,却没人敢靠近那片嵌着白骨的淤泥。龙天策拨开人群,走到岸边,一股腐朽的气息混杂着河泥的腥气,扑面而来。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暴露在外的骸骨。颅骨上的裂痕边缘早己风化,镣铐上的锈迹厚得能刮下一层粉末,显然埋在淤泥里至少有五到十年了。骸骨的排列杂乱无章,有的西肢分离,有的颅骨碎裂,可见死前遭受过暴力对待。
“夜凌,” 龙天策的声音低沉,“带人封锁河道,严禁任何人靠近、破坏现场。派水性好的衙役,小心清理淤泥,把所有骸骨都打捞上来,清点数目,妥善保存。”
“是!” 夜凌立刻带人行动,黄强和吴天狼则在西周拉起警戒线,驱散围观的百姓。
邓铿蹲在一旁,用毛笔小心翼翼地勾勒出骸骨的分布位置,眉头紧锁:“看镣铐的样式,像是官府用的‘重镣’,通常用来关押重刑犯或……反抗的百姓。”
刘晔的蓝眸在晨光下格外锐利,他扫视着河道两岸的地形:“这里十年前应该是片洼地,容易积水,所以骸骨才能保存至今。看两岸的土坡,像是被人刻意平整过,显然是有人不想让人发现这里。”
“刻意掩埋的二十一条人命……” 龙天策站起身,望着浑浊的河水,心中涌起一股寒意,“这绝不是简单的凶杀案,背后一定藏着天大的秘密。”
他看向人群中几个神色异常的村民,提高声音道:“乡亲们,此案事关重大,关乎二十一条人命的冤屈!谁知道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什么?谁见过有人在这里关押、掩埋过人?只要提供线索,县衙重重有赏,绝不追究任何‘知情不报’的责任!”
人群一阵骚动,不少人交头接耳,却没人敢站出来——十年前的定远,是乡绅和旧吏的天下,谁敢轻易触碰那些“旧事”?
龙天策知道,这绝非一日之功。他对邓铿道:“立刻张贴告示,悬赏征集线索,无论大小,只要与骸骨有关,都可禀报。” 又对刘晔道:“刘先生,你和杜哲留在这里,监督骸骨打捞和现场勘察,务必记录下所有细节。”
“大人放心。” 刘晔点头,蓝眸中闪烁着凝重的光。
返回县衙的路上,龙天策看着沿途议论纷纷的百姓,心中清楚,这桩“白骨案”,来得太蹊跷,也太凶险。它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定远本就暗流涌动的湖面,激起的绝不仅仅是恐慌,更可能是一场席卷旧势力根基的风暴。
黄伦等人的反应,他隐约能猜到几分,无非是混淆视听、嫁祸栽赃。但他更在意的是,这二十一条人命,究竟是谁的冤魂?是反抗乡绅的佃户?是被诬陷的“乱党”?还是……触动了某些人利益的“绊脚石”?
无论真相是什么,这案子,他必须查到底。
县衙的灯光,这一夜亮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龙天策铺开定远县的旧地图,手指落在清水河的位置,目光锐利如鹰。
他知道,这桩白骨案,或许会成为打破新政僵局的关键——若能查清真相,揪出幕后黑手,便能彻底撕开黄伦等人伪善的面具,让百姓看清谁才是真正的“定远毒瘤”;可若是查不清,或是被黄伦等人反咬一口,新政的根基,甚至他自己的仕途,都可能毁于一旦。
开武八年的春天,因这河道里的白骨,注定要在惊涛骇浪中,续写一段更加惊心动魄的“新篇章”。而这篇章的第一笔,便蘸满了陈年的血与冤,沉重得让整个定远,都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