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狼烟与药香

老萨满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拥有某种魔力,瞬间压下了帐篷内所有的骚动和恐惧!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知微身上!这一次,不再是愤怒和厌恶,而是巨大的敬畏和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沈知微靠在冰冷的毡毯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脖颈的伤口火辣辣地灼痛,左臂的麻木感蔓延到了肩膀。失血和巨大的精神消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绿荧石粉引毒,醋液显影吸附,只能暂时将沉积在巴图骨骼和脏器浅表的重金属毒素强行“拔”出一部分,缓解最致命的急性症状。但深入骨髓和脏腑的慢性毒素,以及己经造成的器质性损伤…在这个时代,几乎是绝症。她需要时间,需要更精密的方案,需要…这卷鹰骨医书上记载的更多秘密。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手中那卷沉重的兽皮。古老的图纹在火光下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神秘。而就在这时,她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兽皮卷轴最内侧、被得异常光滑的卷轴骨杆。

那骨杆冰凉坚硬,材质非金非木,竟像是某种…巨大的禽类腿骨制成,而在骨杆的末端,极其隐蔽的角落里,她似乎摸到了一行极其微小、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刻痕!

借着火光,她艰难地辨认。

那刻痕…不是北疆的文字!竟然是…大周官方的篆体!

“…靖…观…北…疆…异…毒…录…于…此…”

沈靖!父亲!

一股巨大的电流瞬间窜遍沈知微全身!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父亲!他来过这里!他看过这卷鹰骨医书!他甚至…留下了记录?!

“咳…咳咳…”

就在这时,角落里虚脱的巴图,再次发出了一阵压抑的、却不再那么撕心裂肺的咳嗽。这一次,咳出的血沫,虽然依旧带着暗红,却少了一丝诡异的暗绿光泽。

一首守在一旁、泪流满面的少年母亲,猛地扑到巴图身边,颤抖着捧起儿子的手,仔细地看着那似乎淡去了一丝的灰蓝纹路,又看看盆里那层恶臭的毒泥,浑浊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是带着巨大的惊喜和感激!她猛地转向沈知微,匍匐在地,用生硬的官话哭喊着:

“谢…谢谢神使!谢谢神使救我的巴图!”

这一声哭喊,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帐篷内,所有的部落族人,无论是战士还是妇孺,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彻底变了!巨大的敬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恐惧和怀疑!不知是谁第一个匍匐下去,紧接着,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整个帐篷内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朝着火塘旁那个裹着尸衣、伤痕累累的身影,虔诚地匍匐跪拜下去!

“苍狼神在上!白狼神使显灵!”

“感谢神使救巴图!”

“神使!救救我们!”

震耳欲聋的敬畏呼喊声浪冲击着帐篷的毡壁,沈知微被这突如其来的、山呼海啸般的“神使”称呼砸得有些眩晕。脖颈的伤口在每一次心跳中都传来尖锐的灼痛,左臂的麻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向上侵蚀着意识。失血的虚弱和巨大的精神消耗,让她靠着的毡毯仿佛变成了不断下陷的流沙。

她强撑着没有倒下。目光扫过匍匐一地、额头紧贴地面的部落族人,他们眼中那近乎狂热的敬畏,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烤着她的神经。落在老萨满脸上,那浑浊眼底翻涌着深沉的悲悯、一丝审视、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决断。落在卓雅身上,那中年女巫医低垂着头,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出强烈的不甘与怨毒。最后,是刀疤骑士那张震惊、犹疑、最终化为某种复杂敬畏的脸。

风暴的中心,短暂地获得了平静。但这平静,脆弱得如同冰面。

“安静!” 老萨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沙哑力量,骨杖顶端那颗浑浊的黄宝石,随着她的顿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沸腾的敬畏呼喊声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火塘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老萨满浑浊的目光越过人群,锁定在沈知微身上,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实质。“…鹰…神…的…解…毒…者…需…要…休…息…” 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枯瘦的手指指向帐篷深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那里铺着厚实的白色羔羊皮毡毯,旁边甚至还燃着一小盆驱虫的草药,散发出清苦的气息。

“卓雅,” 老萨满的声音转向侍立一旁的女巫医,带着命令,“…药…水…干…净…的…布…”

卓雅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屈辱和难以置信。让她这个部落地位尊崇的巫医,去伺候这个来历不明的“妖女”?她嘴唇翕动,似乎想反驳,但老萨满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让她所有的不满都冻结在喉咙里。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动作僵硬地转身去取东西。

刀疤骑士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最终大步上前,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堡垒。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动作竟带着一种与他体型极不相称的谨慎,小心地避开了沈知微脖颈和左臂的伤处,将她从冰冷的毡毯上稳稳抱起。

沈知微的身体骤然悬空,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刀疤骑士身上浓重的汗味冲击着她的感官。她能感受到那肌肉虬结的手臂下蕴含的爆炸性力量,也感受到了那份力量此刻被强行压抑成一种笨拙的轻柔。他抱着她,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圣物,走向那铺着洁白羔羊皮的角落。

她被安置在柔软温暖的羊皮上。身体的剧痛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倚靠的支撑点。卓雅端着一个粗糙的木碗,里面是浓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深褐色草药汁,还有几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她动作粗鲁地将木碗和布放在沈知微身边,眼神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谢…谢…” 沈知微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得如同风箱。她的目光落在卓雅脸上,平静无波,既无得意,也无挑衅。

卓雅被这平静的目光刺了一下,仿佛被看穿了内心的不堪。她猛地别过头,像躲避瘟疫一样迅速退开,站到老萨满身后,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翻涌的怨毒。

老萨满浑浊的目光扫过沈知微惨白的脸、脖颈狰狞的伤口、软垂的左臂,最后落在她始终紧紧攥在右手的那卷深褐色兽皮医书上。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骨杖轻轻顿地,发出无声的命令。帐篷内的人群,在压抑的敬畏和低声议论中,开始缓缓地、有序地退出去。沉重的毡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夜风,也隔绝了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帐篷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火塘跳跃的光影,草药盆里袅袅升起的苦涩青烟,以及角落里少年巴图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声。他的母亲跪坐在一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望向沈知微的目光充满了虔诚的祈求。

沈知微靠在柔软的羔羊皮上,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喘息。她缓缓松开紧握的右手,那卷鹰骨医书冰凉的触感清晰地传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身侧,仿佛放下一个沉睡的婴儿。然后,她艰难地伸出还能动的右手,指尖颤抖着,去触碰木碗里那浓稠的草药汁。刺鼻的气味钻入鼻腔,带着一股蛮横的苦涩和微弱的麻痹感。

她蘸了一点药汁,凑到鼻尖仔细嗅闻。浓重的苦味下,似乎夹杂着几丝熟悉的草腥——像是某种强效的止血草?还有一点…类似曼陀罗叶的微甜气息?止痛、麻痹神经?她微微皱眉。剂量似乎有些模糊,草药的配伍也显得原始粗糙,但在这个缺医少药的环境,这己是难得的处理。她不再犹豫,用沾了药汁的粗布,忍着剧痛,开始极其缓慢、仔细地清理自己脖颈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额角的冷汗瞬间密布。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的手稳定下来,如同在解剖台旁进行最精密的操作。清创,上药,用相对干净的布条小心包扎。左臂的麻木感让她无法处理肩头的伤,只能暂时作罢。

做完这一切,她己近乎虚脱,靠在羊皮上大口喘息,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的极度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拽着她向黑暗的深渊滑落。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沉沦的边缘,怀中那块紧贴皮肉的冰冷硬物,猛地将她刺醒!

北疆金印!

如同兜头浇下一盆冰水,沈知微瞬间清醒。她艰难地抬手,隔着粗糙的尸衣布料,紧紧捂住那块象征着巨大麻烦、也蕴含着唯一生路的金属印信。心跳如擂鼓,撞击着伤痕累累的胸腔。

不能睡!不能在这里失去意识!

求生的意志如同暴风雨中最后一盏摇曳的孤灯,死死支撑着她。她的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死死锁定了身侧那卷古老的鹰骨医书。

父亲…沈靖…“靖观北疆异毒录于此”!

这九个字,如同九道惊雷,在她混乱的意识中反复炸响。父亲来过这里!他深入北疆,研究毒物,甚至接触到了鹰骨部落视为圣物的医书!他为何而来?是朝廷密令?还是私人探查?这卷医书,与他最终的流放、中毒身亡…是否有关联?那“异毒录”…是否就隐藏在这卷兽皮的奥秘之中?

巨大的谜团和冰冷的恐惧交织,反而让她精神一振。她伸出颤抖的右手,再次拿起那卷沉重的兽皮。冰凉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她小心翼翼地在膝上展开。

跳跃的火光下,那些古老扭曲的暗红色图纹仿佛活了过来。她摒弃杂念,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沉入其中。现代法医的庞大知识库在脑海中高速运转,试图与这古老的智慧对接、印证、解码。

她的手指沿着骨骼图上那些被特殊标注的节点——颅骨、脊柱、肋骨、指骨——缓缓移动。目光锐利如刀,反复对比着旁边那些蝌蚪文般的注释和那只丑陋黑甲虫的图案。黑甲卫…狼堡…毒盐…父亲…

“呃啊…” 角落里,巴图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呜咽,身体猛地蜷缩,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出的血沫颜色似乎更深了些,带着不祥的暗紫。

巴图的母亲惊慌失措,泪眼婆娑地看向沈知微:“神使!神使救救我的巴图!”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绿荧石粉引毒,醋液吸附,只是应急。毒盐造成的重金属沉积如同附骨之疽,深入骨髓脏腑,若不尽快找到更深入、更持续的解毒之法,巴图随时可能油尽灯枯!而时间,是她最缺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目光再次投向兽皮卷轴。这一次,她的视线不再局限于骨骼图和毒虫标记,而是投向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扭曲草药图案和星辰符号。她的手指,在兽皮边缘一处描绘着几株形态奇特、叶片肥厚、开着细碎蓝花的植物图案上停住。旁边,用极其古老的符号标注着,其形态…竟与她在狼堡矿洞深处阴暗角落里偶然瞥见的某种苔藓有几分相似?

狼堡…矿洞…毒盐源头…解毒植物?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毒物的附近,往往伴生着它的解药!这是自然界残酷而微妙的平衡法则!

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手指急切地向下移动,在兽皮卷轴更深处,靠近卷轴骨杆的位置,她发现了一幅极其复杂的星图!星图并非描绘天象,而是用星辰的轨迹,连接着几种特定的草药图案和人体脏腑的象征符号!其中一条轨迹,赫然指向了那株开着蓝花的奇异植物!

“…星…引…药…归…经…” 沈知微低声喃喃,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顿悟感。这古老的医书,竟是用星辰的方位和轨迹,隐喻着草药作用于人体不同经络脏腑的路径和时间,一种原始的、却蕴含着深刻观察的“归经”理论!

就在这时,帐篷的毡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汗味冲了进来!

一个浑身浴血的年轻战士踉跄着扑倒在地,脸上布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悲愤,嘶声力竭地用北疆语哭喊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帐篷内瞬间死寂!连角落里的巴图都似乎被这浓烈的血腥和绝望的气息惊得停止了呻吟。

老萨满猛地转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的战士。刀疤骑士脸色骤变,一步跨上前,厉声喝问。

地上的战士抬起头,脸上混合着血泪,指向帐篷外,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狼堡…黑甲…屠了…白羊洼的…冬窝子…抢走了…所有的…盐和…女人…阿木尔…阿木尔大哥带人去追…中了…埋伏…全…全死了!黑甲…黑甲卫…就在…后面…”

“轰——!”

如同平地惊雷!刚刚获得一丝喘息希望的巨大帐篷,瞬间被更狂暴的恐惧和绝望的飓风席卷!

“黑甲卫!”

“他们追来了!”

“白羊洼…那是我们存放最后食盐的地方啊!”

“完了…全完了…”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喊、愤怒的咆哮混杂在一起,如同末日降临!刀疤骑士双目瞬间赤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巨熊,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抄家伙!跟那群魔鬼拼了!!”

帐篷内一片混乱,战士们怒吼着寻找武器,妇孺们惊恐地抱成一团。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浓墨,瞬间压过了刚刚燃起的希望微光。

老萨满枯瘦的身体在巨大的悲怆和愤怒中剧烈地颤抖着,骨杖顶端的黄宝石光芒狂乱闪烁。她猛地转头,浑浊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穿透混乱的人群,狠狠钉在角落里那个裹着尸衣、脸色惨白的身影上!

那目光中,再无悲悯,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种冰冷的、仿佛在燃烧生命本源的力量!她枯瘦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重量,狠狠砸向沈知微:

“…鹰…神…的…解…毒…者!”

“…毒…己…入…骨…入…心…”

“…告…诉…我…们…如…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