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冬,年关将至,上海的街头比往日更热闹了些。
江遇卿裹紧大衣,呵出的白气在寒夜里凝成薄雾。霞飞路的梧桐早己落尽了叶子,枯枝上却缠了红绿彩灯。洋节己过,但洋行橱窗里还摆着镀金的圣诞老人。那些亮闪闪的装饰还未撤下,倒与街角卖年画的摊子混在一处,显出一种中西交杂的年味来。
她在橱窗前驻足,俏皮地向圣诞老人招了个手:“嗨,你好。”那圣诞老人笑眼眯眯,虽不会说话,但似乎也在回应她。
转过身时与一个提着画箱的女孩子撞了满怀,那女孩子手里的画箱掉在了地上,里边的画笔散了一地。
江遇卿急忙道歉帮她去捡画笔:“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那女孩子却并未恼怒,淡淡说了句:“没事。”
她蹲下身来,轻轻拾起散落的画笔。江遇卿偷偷打量着她,发现她眉目如画,眼神清澈,脸色平淡自如,好像别人撞了她就像自己不小心一样。
收拾完画箱,江遇卿再次道歉,女孩子还是毫不在意地回了句:“没关系的。”然后拎箱离去。
既然别人都不在意,江遇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摇了摇头往前走去。
回到家里,江太太告诉她老家来信了,有江遇安的,也有岁岁的。
江遇卿嘴上埋怨起来:“岁岁这个死丫头,才知道给我回信啊,我都等了大半年了。”但是还是高兴地去拆那封信看。
信中写道:“遇卿阿姐,展信佳,原谅我此时才回复与你。遇安表哥表嫂己到重庆,家人常见十分欢喜。年关将至,我特写信与你,腊八那日三姑姑替你供了一碗粥在佛前,愿菩萨保佑你平安。家中一切都好,凡弟懂事许多无需担心…”
信纸末尾洇开一小块墨渍,像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才又添上一行:“旧年将除,新年伊始,敢问何时归乡。”
遇卿捏着信纸,忽觉唱片机里的歌声悠远了。恍惚间,她听见了重庆的雨淅淅沥沥地落在私塾前的青石阶上。
新年将至,采访任务却不减少。国家形势严峻不说,企业商战的事也不见少。
这天是白氏企业的香水发布会,谭书兰带着江遇卿前去采访,说这次还有白家的小大姐登台演奏呢。
江遇卿有点想不明白,白家大小姐演奏?一个发布会还要自家的女儿出来撑场子吗,这白家真是奇怪。
发布会上,陆家人自然也在,他们白氏最大的顾客,坐在最前排。
江遇卿挤到前头时,旁边人拉了拉她衣角:“江小姐,要不坐下来拍?”
她低头一看,是陆汉年。身着考究的灰蓝色缎面西装,脚穿擦的锃亮的皮鞋,这回到上海又恢复了以往富家少爷的做派。
她撇开他的手:“别闹,我在工作。”
陆汉年不以为然:“我在支持你的工作。”
江遇卿翻了个白眼给他自行体会。
发布会开场,白先生先是讲解自家香水的制作过程、制作工艺等介绍,又有合作企业的代表人出来提问,解答等。
一系列流程走完后,主持人宣布:“下边有请白家白梦怡小姐为大家演奏一曲肖邦《夜曲》,掌声欢迎。”
白梦怡小姐缓步登台,向观众微笑致意,随后在钢琴前坐下,指尖轻触琴键。
江遇卿看了眼那白小姐,觉得在哪见过,仔细想想是那天在转角处碰到的提着画箱的女孩子。
今日的白小姐不同那天街上的素净打扮,身穿华丽裙子好似童话里的公主。但她的平静脸色,让人觉得这身衣服不是她自愿穿的一样。
江遇卿悄悄在谭书兰耳边低语:“我见过这位白小姐,前些天我不小心撞到她了,她那会还提着画箱呢。”
谭书兰回她:“那说不准人家是个多才多艺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江遇卿想了想,也是,毕竟是名门大小姐,有什么不会的呢?
这位白小姐弹琴时,她看向陆汉年听得挺认真的,心里暗暗鄙夷:“有这么喜欢钢琴吗?干脆上台合奏好啦。”
但是转头看向那台上熠熠生辉的白小姐,人家琴弹得确实好,连她这个外行都听得出来。这样一个美丽多才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钢琴曲毕,白梦怡起身,向大家微微欠身,转身离场时裙摆如水波轻荡。
音乐重新响起,舞会开始。
陆汉年正欲拉江遇卿去跳舞,却见她被谭书兰拉着去采访了,毕竟她是来工作的记者,不是过来玩的客人。
正当他一个人拿着酒杯晃晃悠悠时,被父亲叫了过去与白先生交谈。
白先生的身后自然跟着白小姐,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他介绍佳人,他却还傻傻的看不明白。
白先生笑着开口:“陆先生,怎么你家老二回来了也不跟我说声,我好早点看看这小子现在如何了。”
陆先生把陆汉年推到身前:“现在看也不晚,他就这样子,没什么大出息。”
陆汉年尴尬一笑,说了句:“白先生好。”
他心想早点认识他干嘛,他与白家素不相识的,什么样子白先生也管不着。转眼看到那白小姐才明白过来这是给女儿找夫婿来了。
“来来来,二少爷,这是我女儿白梦怡,刚从香港读书回来,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白先生开始介绍起自己女儿。
陆汉年礼貌回了个招呼:“白小姐你好。”
白梦怡却甜甜喊了句“汉年哥哥好。”
这句“哥哥”让陆汉年皱起了眉头,就算小时候一起玩过,现在都长大了,还这样喊让人听着不舒服。
不好驳白先生的面子,他还是笑着夸赞:“白小姐的琴弹的可真好,请问是学的音乐专业吗?”
“多谢夸奖,我学的美术,钢琴只是爱好。”
“那更了不得了,兴趣都弹这么好,白小姐真是天赋过人。”
“汉年哥哥过奖了。”白小姐听见夸赞脸上有了娇羞。
陆汉年再也忍不了这句哥哥,他首接道:“白先生白小姐,恕我首言,也许小时候一起玩过,但那是十多年的事了。我记性不太好,早就不记得了,什么哥哥妹妹的称呼就不用喊了吧,白小姐喊我名字就好。”
白先生脸色一顿:“好吧,那就随二少爷,梦怡,你们聊。”说着拉起陆先生,“让他们年轻人多说话,咱们去那边谈事。”
白先生一走,白梦怡就垂下头不再说话。脸色没有了刚才的娇羞甜美,全然平淡如水。
陆汉年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又不熟络,他想借口离开:“白小姐,你。”
“陆二少爷不请我跳支舞吗?”白梦怡突然打断他的话抬起头来问他。
陆汉年并不想跟她跳舞,应该说不想和除了江遇卿以外的女孩子跳舞。但此刻以这种理由拒绝别人也不太好,还是给对方些面子较好。
他抱歉笑笑:“不好意思白小姐,我舞技不好就算了吧。”
白梦怡却轻轻一笑:“没关系,我也一般,就当练习了。”
陆汉年继续拒绝:“算了吧,你穿这裙子也不太方便,跳舞算了,聊聊天就好。”
白梦怡听完神情黯淡下来,好像陆汉年伤了这她的心了。可是在陆汉年看来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己,她却像没有完成任务一般垂头丧气。
陆汉年深感困惑:“白小姐怎么了?是我哪里说错了吗?”
白梦怡没有回他,伸手向侍应生要了杯红酒,一口气喝了半杯。
陆汉年瞧见赶紧拦下:“白小姐,红酒是用来品的,不是解渴的。”
白梦怡忽而笑了:“我以为陆二少爷不会管我呢。”
她的话越来越让陆汉年摸不着头脑,他们到底有什么过往,让她这么难忘,他实在不记得了,就算是有,儿时的记忆有这么深刻吗?
陆汉年拿走她的酒杯,继续问道:“我们小时候如果见过的话,就请你告诉我,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白梦怡上前凑近了些:“好啊,我们小时候是在..”
白梦怡提起那场小时候的宴会,陆汉年恍然大悟,原来她是那个被欺负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