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冰谷燃犀

冰屋外呼啸的风雪声,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棉絮,变得遥远而模糊。冰屋内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轻响,还有…楚澜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云芷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只手紧紧攥着楚澜冰凉的手指,另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按在他心口的位置。方才那奇异金白光晕爆发时的温暖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掌心,可此刻,除了他胸腔下微弱却坚定的心跳,再感觉不到其他。

她怔怔地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剑眉依旧紧锁,在昏黄跳动的火光下,那深刻的眉宇间凝结的沉痛似乎化开了一丝,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取代。干裂的唇微微抿着,不再有痛苦的低吟溢出。

他…好像安稳些了?是因为她刚才…做了什么吗?

这个念头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一片空白的识海里漾开一丝微弱的涟漪。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茫然和一种奇异的、近乎羞怯的慌乱。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按在他心口的手,指尖蜷缩着藏在厚厚的皮毛下,仿佛还残留着那陌生又熟悉的温度。

脸,莫名地有些发烫。

她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挪开自己的身体,尽量不碰到他,缩回到石炕的另一侧。用厚厚的雪白皮毛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澈却盛满了困惑和不安的眼眸,偷偷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是谁?

为什么看到他受伤,心会那么痛?

为什么靠近他,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无数个“为什么”像雪片一样在她空白的脑海里飞舞,却找不到任何落点。只有腕间那枚淡金色的印记,随着她情绪的起伏,如同呼吸般明灭着微弱而执拗的暖光。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更久。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些,冰屋内只剩下火塘里柴火燃烧的安稳声音。

突然——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破了寂静。

云芷惊得浑身一颤,猛地看向声音来源。

是楚澜!

他紧闭着双眼,眉头再次痛苦地拧紧,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微微颤抖。苍白的脸颊因用力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每一次咳喘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牵动着背后刚刚愈合些许的伤口,让他的额角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他紧抿的唇齿间溢出。

云芷的心瞬间揪紧!那熟悉的、尖锐的心痛感再次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忘记了之前的羞怯和距离,小手慌乱地抚上他滚烫的额头,又想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却在他背后触碰到厚厚的包扎时,猛地缩回手,不敢用力。

“你…你怎么了?哪里痛?” 她焦急地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哭腔和颤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他胸前的兽皮上。

楚澜的咳嗽渐渐平息下来,沉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最终定格在眼前那张布满泪痕、写满了纯粹担忧和恐惧的小脸上。

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未被风雪沾染的冰湖水,此刻却盛满了为他而流的泪水。

楚澜的意识瞬间清明!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窒息!

芷儿!她醒了!她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如同洪流般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和痛苦!他猛地伸出手,想抓住她,想确认这不是濒死的幻觉。

“芷…儿…” 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吐出两个沙哑破碎的音节,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后怕。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云芷脸颊的瞬间——

云芷却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向后缩去!清澈的眼眸中,那纯粹的担忧瞬间被一种陌生而疏离的警惕取代!她紧紧裹着皮毛,身体绷紧,拉开距离,眼神困惑又带着一丝不安地看着他伸出的手。

“你…你是谁?”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和茫然,像初生的小兽第一次面对陌生的世界。

轰!

楚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所有的狂喜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

你是谁?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

她…不记得他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想靠近她,想告诉她他是谁!可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剧痛和极度的虚弱让他连抬起手臂都异常艰难。剧烈的动作再次牵动内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涌上喉咙。

“咳…咳咳…芷儿…是我…我是楚澜…” 他咳得眼前发黑,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甜气息,眼神死死锁住她,充满了绝望的恳求和难以置信的痛楚。

“楚…澜?” 云芷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很陌生。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个名字拨动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源头。

看着他痛苦咳嗽、嘴角溢出鲜血的样子,那尖锐的心痛感再次汹涌袭来,压过了刚刚升起的陌生感。她顾不得害怕,再次靠近,小手颤抖着,笨拙地用皮毛的袖子去擦拭他嘴角的血迹。

“别…别说话了…” 她带着哭腔,声音软糯而慌乱,“你流血了…躺好…躺好…”

她的动作生涩,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担忧和不知所措的怜惜,却唯独没有楚澜最渴望看到的、那份刻骨铭心的熟稔和情意。

楚澜的心沉入了冰谷。他看着眼前这张依旧苍白、依旧美丽,却失去了所有与他相关记忆的脸庞,一股灭顶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席卷全身,比北境的风雪更甚。

她记得雪婆婆的水,记得冰屋的温暖,甚至记得腕间印记带来的安心…却唯独忘记了他。

“呵…” 一声苦涩到极致的低笑从楚澜喉间溢出,带着血沫的腥气。他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混着嘴角的血迹,没入兽皮的绒毛中。巨大的疲惫和心痛如同潮水般将他吞没,意识再次沉向黑暗的边缘。只是这一次,那黑暗里不再有恐惧,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楚澜!楚澜!” 云芷看到他闭上眼,泪水滑落,吓得魂飞魄散,以为他不行了。她慌乱地摇晃着他的手臂,声音带着哭喊,“你别睡!醒醒!求你了…醒醒…”

就在她六神无主,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她淹没之际——

冰屋厚重的兽皮门帘再次被掀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惊慌的战士,而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年轻男子。他同样穿着雪狼部厚实的皮袍,但外面罩着一件用不知名银色兽皮缝制的短褂,领口缀着一圈锋利的狼牙。他的面容如同刀削斧凿,带着北境男儿特有的粗犷和坚毅,浓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此刻却充满了焦急和忧虑。他背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用厚厚皮毛包裹的包袱。

他一眼就看到了倒在门边血泊中、气息全无的雪婆婆,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赤红和悲痛!但他强忍着没有扑过去,目光迅速扫过屋内,最终定格在石炕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楚澜,以及正伏在楚澜身边,满脸泪痕、惊慌失措的云芷。

“拓跋烈来迟了!” 年轻男子——拓跋烈,雪狼部最强大的年轻猎手,雪婆婆视如亲孙的部族勇士——发出一声压抑着无尽悲愤的低吼。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雪婆婆身边,单膝跪地,颤抖着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巨大的悲痛让他浑身都在颤抖。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钢铁般的意志。

他迅速解下背上的巨大包袱,看也不看地放在一边,然后大步走到石炕前。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云芷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随即被她腕间那明灭的淡金色印记吸引,灰蓝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了然和震撼。但他没有多问,视线迅速转向昏迷的楚澜。

“他伤得很重。” 拓跋烈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北境风雪般的冷冽,“婆婆用命换来的时间,不能浪费。”

他动作麻利地解开自己带来的大包袱,里面赫然是各种晒干的、散发着奇异清冽药香的草药,还有几块用冰玉盒小心封存的、散发着微弱蓝光、如同冰晶凝结的花朵——正是北境传说中的疗伤圣物,冰魄莲!

“帮我扶住他!” 拓跋烈对云芷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力量。

云芷被他的气势所慑,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忙止住哭泣,用力地点点头,笨拙却坚定地扶住楚澜的肩膀,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

拓跋烈迅速挑选出几味草药,用随身携带的骨臼捣碎。他取出一朵珍贵的冰魄莲,小心地剥下几片花瓣,混合在捣碎的草药中,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兽皮水囊,里面是清澈的、散发着浓郁寒气的泉水——取自圣泉冰洞深处!

他将混合好的、散发着冰蓝光晕的糊状药膏,小心翼翼地敷在楚澜胸前那道狰狞的、被邪咒和反噬撕裂过的伤口上。药膏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一股精纯的寒气混合着浓郁的生命力迅速渗入。

楚澜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沉重的呼吸也稍稍平稳。

接着,拓跋烈开始处理楚澜背后那道深长的刀伤。他的动作娴熟而精准,清洗、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拓跋烈己是满头大汗。他拿起水囊,自己灌了一大口寒气森森的泉水,又倒出一些在木碗里,递给云芷:“喂他喝下去,一点点喂。”

云芷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用木勺舀起冰冷的泉水,一点一点地润湿楚澜干裂的嘴唇,看着他无意识地吞咽。

“他体内…有两股力量在打架。” 拓跋烈看着楚澜苍白的面容,浓眉紧锁,沉声道,“一股极寒霸道,护住了心脉,但也冻伤了他的根基。另一股…带着杀伐戾气,在摧毁他的生机。现在冰魄莲的药力暂时稳住了伤势,压制了那股戾气,但能不能醒来,能恢复多少…” 他摇了摇头,目光沉重,“要看他自己,和他体内那股寒气的本源意志了。”

云芷听着,心又揪紧了。她低头看着怀中气息微弱但总算平稳下来的楚澜,又看看地上雪婆婆冰冷的身体,泪水再次无声滑落。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巨大的悲伤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婆婆她…” 云芷哽咽着,看向雪婆婆的方向。

拓跋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魁梧的身躯再次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声音嘶哑:“婆婆是为了守护圣泉,守护你们…走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转向云芷,“外面那些黑袍人和雪魈暂时退走了,但绝不会罢休!他们像是闻着血腥味的鬣狗,一定会再来!冰谷己经不安全了!”

他看向云芷腕间那明灭不定的印记,灰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你必须跟我走!带上他!去雪鹰崖!那里是圣泉的源头,冰魄莲生长的地方,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只有到了那里,借助圣泉源头的力量,或许才能彻底压制他体内的伤势,也才能…保护你!”

“雪鹰崖?” 云芷茫然地重复。

“对!” 拓跋烈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在火光下显得格外高大,“收拾一下,我们立刻出发!必须在下一场暴风雪来临前赶到!” 他走到雪婆婆身边,动作轻柔地将老人枯槁的身体抱了起来,眼中是无尽的悲痛和坚定,“婆婆…我带您回家…”

冰屋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死亡的阴影尚未散去,新的危机己然迫近。云芷看着拓跋烈抱着雪婆婆走向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着怀中昏迷不醒、命运未卜的楚澜。

空白的记忆里,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沉重的责任和无边的恐惧。

她该相信这个陌生的男人吗?

雪鹰崖又在哪里?

他…能撑到那里吗?

就在这时,她腕间的灵绣印记,仿佛感受到了她内心的彷徨与即将踏上的未知旅程,猛地亮了一下,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暖流涌入心间,带来一丝奇异的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将楚澜扶得更稳一些,对着拓跋烈的背影,用轻而坚定的声音说:

“好…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