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粗糙的地面硌着骨头,每一次细微的喘息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胃里像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感混着残余的辛辣矿粉味,在喉咙口翻涌。左臂沉甸甸的,不再是彻底的死寂,而是被无数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沈知微蜷缩在狭窄坑道的阴影里,身体因为冰火煎熬后的余震和巨大的虚弱而不受控制地颤抖。
老赵头佝偻的身影堵在坑道入口那点微弱的光源前,像一尊沉默的、布满风霜的石像。他那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毫无波澜地落在沈知微身上,又扫过坑道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里,三具皮肉融化的蜡尸如同地狱的坐标,无声地散发着甜腥的恶臭。
“没死?”老赵头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刮过朽木,烟袋锅在昏暗中明灭了一下,呛人的劣质烟味混入矿洞浊气。他用烟杆虚虚一点坑道外面,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滚出来。你的篓子,还是空的。”
空的篓子、饥饿、鞭子、鬼哭洞。
几个冰冷的词像沉重的铁块,砸在沈知微残存的意识上。比左臂的剧痛更紧迫的,是生存的威胁。她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右手抠住湿滑冰冷的岩壁,指腹在粗砺的石面上擦出血痕。沉重的铁枷如同生根,坠着她每一次发力都徒劳无功。麻木的左臂像一根沉重的、不属于她的木头,无法提供丝毫支撑。
老赵头浑浊的眼里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丝毫怜悯。他沉默地抽着烟,吧嗒吧嗒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异常清晰,仿佛在给一个倒计时读秒。
沈知微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她猛地吸了一口冰冷污浊的空气,那寒气如同冰针扎透肺腑,呛得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呕——!”
咳喘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干呕。胃部灼烧的痉挛让她身体剧烈前倾,喉咙口涌上来的不再是酸水,而是带着浓重土腥和铁锈味的暗红色血沫!星星点点溅落在面前冰冷的岩石上,像绽开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小花。
老赵头抽烟的动作顿住了。浑浊的目光落在沈知微脚边那几点刺目的暗红上。他深陷的眼窝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被触动的、深埋的忌惮?如同看到熟悉又危险的标记。
他沉默了几息,烟袋锅里的火光映着他皱纹深刻的侧脸,明暗不定。终于,他干涩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警告:
“血…见血了…”他浑浊的眼珠转向坑道深处那片黑暗,仿佛在提醒那三具蜡尸的存在,“这洞里的东西…见血…死得更快…”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沈知微苍白的脸上,那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你这条胳膊废了,挖不动了。”
沈知微喘息着,用破烂的袖口狠狠擦掉嘴角的血沫,火辣辣的疼痛刺激着神经。她抬起眼,迎上老赵头那双浑浊却异常清醒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洞悉处境后的冰冷评估。
“不挖…会怎样?”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的嗡鸣。
“喂狼。或者…进鬼哭洞。”老赵头的回答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铁律,“那边要人。”
鬼哭洞!那个拖出蜡尸的凶坑!老赵头口中“那边要人”的“那边”……是谁?是这“狼堡”的主人?还是……别的?
一股寒意比矿洞的冰冷更甚,瞬间攫住了沈知微。她毫不怀疑老赵头的话。这地方,人命贱如矿渣。
“我…可以试试别的。”沈知微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扫过坑道入口处散落的、那些覆盖着蜡质光泽的钙化碎片,“这些东西…值秤吗?”
老赵头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那些惨白的碎片上。他沉默地抽了一口烟,劣质的烟雾从他鼻孔缓缓喷出,在昏暗中盘旋。
“废物。”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干涩,“没人要。”但随即,他那如同树皮般深刻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奈。“这洞里最不缺的就是废物和死人。”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烟杆指了指坑道外面,示意她出去。佝偻的身影让开一步,重新融入了主矿道摇曳昏暗的火光阴影里。
沈知微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急促地喘息着。胃里的灼痛和左臂针扎般的剧痛交织,冷汗浸透了破烂的囚衣。她看着老赵头消失在阴影中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血沫的袖口和冰冷僵硬的左臂。
矿粉暂时压制了鸩羽的毒素,带来了剧痛,却也带来了“活着”的信号。但这活着的代价,是身体被另一种诡异的冰冷侵蚀,是胃部的灼伤和咯血!这矿粉本身,就是剧毒。
而眼前的困境,比毒素更致命。空篓子等于死亡判决。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坑道入口处散落的蜡质碎片。废物?老赵头说这些是废物。但真的毫无价值吗。它们来自那些诡异的蜡尸,蕴含着那种能压制鸩羽、却又带来新折磨的幽绿矿粉!
一个疯狂而模糊的计划雏形,在她被剧痛和虚弱撕扯的脑海中艰难地凝聚。
她需要时间!需要篓子里的东西!更需要……弄清楚这矿粉的底细!
她再次挣扎着,用右手死死抠住岩壁的缝隙,身体一寸寸向上挪动。铁枷勒着脖颈,带来窒息的压迫感。她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终于,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前阵阵发黑,靠着冰冷的岩壁才勉强站稳。
拖着沉重麻木的左半身,她踉跄着走出了狭窄的坑道。主矿道里,那令人窒息的粉尘和沉闷的敲击声再次将她包围。远处,守卫正叉着腰,对着几个动作稍慢的囚犯破口大骂。
沈知微的目光扫过岩壁上那些闪烁着幽绿磷光的矿石,坚硬无比,以她现在的状态,一只手,想挖下足够的矿石填满背篓,根本不可能。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了自己那个靠在岩壁旁、空空如也的破藤篓上。
赌!只能赌!
她一步步挪到自己的篓子旁,佝偻着背,右手颤抖着伸向篓子底部。指尖触碰到粗糙的藤条。她深吸一口气,忍着胃部的灼痛和左臂的剧痛,身体微微前倾,用右臂的臂弯和身体的力量,极其笨拙地、一点点将那个轻飘飘的空篓子背到了背上。
藤篓的背带勒着右肩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她恍若未觉,拖着沉重的铁枷和麻木的左臂,一步,一步,朝着矿洞主道深处,那个守卫把守的地方,艰难地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铁枷在锁骨上摩擦,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闷的钝痛,粉尘呛入喉咙,引起阵阵压抑的咳嗽,牵动着胃部的灼伤和左臂的剧痛,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守卫正骂骂咧咧地抽打一个老囚犯,嫌他篓子里的矿石分量不够。沈知微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泥潭的石头,没有引起丝毫波澜。
她挪到那个负责过秤的、同样穿着狼头铁鳞皮甲的守卫面前。守卫坐在一张歪斜的木桌后,桌上放着一杆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秤。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粗声粗气地呵斥:“篓子放秤上!快点!”
沈知微艰难地弯下腰,右手费力地解下背上的藤篓。空篓子轻飘飘的,落在巨大的秤盘上,几乎没有重量。
守卫不耐烦地瞥了一眼秤杆,又抬眼看了看沈知微那张苍白如鬼、冷汗涔涔的脸,和她那条软软垂着、裹着肮脏布条的左臂。他脸上瞬间涌起被戏弄的暴怒!
“妈的!耍老子?!”守卫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秤杆乱晃。他指着那个空得连灰尘都盖不满篓底的藤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知微脸上,“你他妈挖的矿石呢?!给老子吃了吗?!拿个空篓子来过秤?找死是不是?!”
周围的敲击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几个离得近的囚犯麻木地瞥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敲打岩壁,生怕被牵连。
沈知微的身体因为剧痛和虚弱微微摇晃,她抬起头,迎着守卫暴怒的目光。那双眼睛因为高烧和痛苦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疯狂的平静。
“官爷…”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块,“矿石…挖不动了。”她微微侧身,示意自己废掉的左臂,“但…小的发现了…别的东西…”
她的话顿住了,目光越过暴怒的守卫,投向矿洞更深处那片幽深的黑暗,仿佛在暗示什么。同时,她极其缓慢地、用还能活动的右手,隐蔽地指了指自己左臂那肮脏刺目的裹伤布,摇了摇头。
守卫的暴怒卡在喉咙里。他顺着沈知微的目光看向矿洞深处,又猛地低头看向她左臂的伤处,再看到她脸上那种混合着痛苦、虚弱和一种诡异“了然”的表情。尤其是那个摇头的动作像是警告更像是知道某种禁忌。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守卫的脑海——这女人是从“鬼哭洞”方向出来的!那条手臂……那裹伤布……还有她刚才指的方向……难道……难道她碰到了……那东西?!
守卫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混合着惊疑和忌惮的苍白取代。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沈知微身上带着某种无形的瘟疫。他想起了坑道深处拖出来的那些“邪性”玩意儿,想起了矿上流传的、关于“见血死”的诅咒!
“你…你…”守卫指着沈知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他娘的…碰了啥?!”
沈知微没有回答。她只是垂下眼帘,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为咳喘而佝偻得更厉害。咳声中,一丝新的血沫,再次溢出她的嘴角,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点刺目的暗红,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点燃了守卫眼中更深的恐惧!
“滚!给老子滚远点!”守卫像被烫到一样跳起来,指着远离过秤点的矿洞深处,声音因为惊恐而尖利变调,“别他妈在这儿碍眼!晦气东西!滚!”
他不再看那个空篓子,也顾不上秤杆,仿佛沈知微本身就是一块移动的、散发着诅咒的腐肉。
鞭痕守卫也皱紧了眉头,嫌恶地看了沈知微一眼,骂了句“晦气”,却也没再上前。
沈知微剧烈地喘息着,胸腔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炭火。她艰难地首起身,看也没看那暴跳如雷同时又带着恐惧的守卫,只是默默地、重新弯下腰,用颤抖的右手捡起地上那个依旧空空的藤篓,极其缓慢地、一步步地,朝着守卫所指的、矿洞更深处那片浓重的黑暗挪去。
沉重的铁枷拖曳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刮擦声。
她的背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左臂僵首地垂着,如同折断的翅膀。每一步都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被这片黑暗彻底吞噬。
守卫看着她消失在矿洞深处的阴影里,才心有余悸地啐了一口,低声咒骂:“妈的…鬼哭洞出来的…都是丧门星…”
矿洞深处,敲击声依旧沉闷。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沈知微踉跄的身影。她扶着冰冷的岩壁,艰难地挪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粉尘和挥之不去的甜腥味,刺激着灼痛的喉咙。
走到一处稍微开阔的、岩壁凹进去的避风角落,她终于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岩壁滑坐在地。冰冷的岩石贴着后背,让她打了个寒颤。她靠在岩壁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玻璃渣。
胃里的灼痛一阵阵翻涌,左臂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她看着眼前浓稠的黑暗,一丝冰冷的绝望悄然爬上心头。赌赢了守卫一时的恐惧,暂时保住了命。但空篓子的问题依旧在。饥饿和毒素,正在一点点榨干她最后的力气。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窸窣声,从她藏身的凹坑侧后方传来。
沈知微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身边——只有冰冷的岩石和尘土。
黑暗中,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挪了过来,是老赵头。
他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如同两点微弱的鬼火,扫过沈知微苍白如纸的脸和那条僵死的左臂,又落在她脚边那个依旧空荡荡的藤篓上。
老赵头没有说话。他慢吞吞地蹲下身,伸进自己破烂的、油腻发亮的衣襟里,摸索了一阵。
然后,他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某种深色叶子包裹的拳头大小的东西。
老赵头动作迟缓地剥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块粗糙的、灰褐色的、表面沾着些许矿尘的粗粮饼。没有一丝热气,冰冷坚硬得像块石头。
他掰下三分之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吝啬的迟缓。然后,他将那块冰硬的饼子,极其随意地、如同丢弃垃圾般,扔在了沈知微脚边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做完这一切,老赵头浑浊的眼睛甚至没有看沈知微一眼。他慢吞吞地重新包好剩下的饼子,揣回怀里,佝偻的身影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了矿洞深处的黑暗里,只留下那点劣质烟叶的呛人气味,在污浊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
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个字。
沈知微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她的目光落在脚边那块沾着泥污的、冰冷的粗粮饼上。
矿洞深处,只有水滴落在岩石上的滴答声,和远处沉闷的、永不停歇的敲击声,在黑暗中空洞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