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寒冷。
不是刺骨的寒风,不是冰雪的酷寒,而是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连意识都能冻结的绝对死寂与冰冷。
楚澜的意识在这片冰冷中沉浮。他感觉自己像一片枯叶,被卷入无尽的黑暗漩涡,每一次旋转都带来更深的麻木和虚无。只有一点微弱却执拗的暖意,固执地贴在他的胸口,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对抗着这片吞噬一切的冰冷。
那是云芷。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麻木的冰层。芷儿…她还活着!这个念头如同在无垠黑暗中点燃的唯一火种,瞬间驱散了部分寒意,唤醒了楚澜几乎冻结的意志。
他猛地挣扎,试图从这片意识的黑沉中挣脱出来!
“呃…” 一声痛苦的呻吟溢出喉咙,伴随着身体感官的剧烈回归。
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了他!不是幻觉,是真实的、能冻结骨髓的酷寒!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吸入无数细小的冰针。眼皮沉重得像被冰封住,他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是一片晃动的、朦胧的昏黄火光。火光映照出低矮、粗糙的原木屋顶,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燃烧的烟气和一种奇异的、带着冰雪清冽感的草药味。
他躺在一张铺着厚厚兽皮的石炕上。身上盖着沉重的、带着浓重膻味的毛皮,却依旧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芷儿!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让他瞬间彻底清醒!他猛地侧头,动作牵扯到背后的伤口,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全然不顾。
就在他身侧,隔着窄窄的炕沿,云芷静静地躺着。她身上盖着更厚的、雪白无暇的某种动物皮毛,只露出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小脸。她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嘴唇毫无血色,如同冰雪雕琢。她的胸口,那枚致命的蓝色银针依旧深深刺入,针尾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最让楚澜心脏骤停的是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间隔长得令人窒息。若非他五感远超常人,几乎以为她己经…
“芷儿…”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想触碰她,想确认那微弱的气息不是自己的幻觉。然而身体如同被拆散重组,每一寸肌肉都酸痛僵硬,稍微一动便冷汗涔涔。
“不想她死得更快,就躺着别动。” 一个苍老、沙哑,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楚澜猛地抬头,这才注意到火塘边坐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枯瘦的老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缀满各种奇异骨片和彩色布条的厚实皮袍。她满头稀疏的银发用一根骨簪胡乱挽着,脸上沟壑纵横,仿佛北境终年不化的风霜都刻在了上面。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浑浊的眼白中央,瞳孔却是一种奇异的灰蓝色,如同冻结的湖面,此刻正毫无波澜地看着楚澜,又扫过云芷,最后落在那枚刺目的银针上。
她手中握着一根磨得油亮的骨棒,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火塘里的柴火。
“你…你是谁?我们在哪?” 楚澜声音沙哑,带着警惕。他最后的记忆是抱着云芷跃入狂暴的空间乱流。
“雪婆婆。” 老妪的声音毫无起伏,“北境,雪狼部,冰屋。” 她言简意赅,灰蓝色的眸子再次看向云芷心口的银针,“那针,拔不得,也碰不得。”
“她…她怎么样了?” 楚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的警惕都被对云芷的担忧压了下去。
雪婆婆沉默了片刻,火塘里噼啪的爆裂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命悬一线。” 她终于开口,枯槁的手指遥遥指向云芷,“心魂离体,生机断绝。全靠这针里藏着的一丝…古怪的热气,还有…” 她顿了顿,灰蓝色的瞳孔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她手腕上那个印记里透出来的、和这北境极寒格格不入的暖流,吊着最后一口生气。”
楚澜顺着她的手指,看向云芷从厚厚皮毛下露出的纤细手腕。腕间,那枚灵绣印记此刻正散发着极其微弱、却异常执着的淡金色暖光!这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每一次亮起,都仿佛在艰难地对抗着云芷体内那无边的死寂冰冷。更奇异的是,印记周围细小的冰晶,竟在这微弱的暖光下无法凝结!
这景象让楚澜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却也更加刺痛。
“婆婆,求您救她!” 楚澜挣扎着,不顾身体的剧痛,几乎是半滚下石炕,单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朝着雪婆婆深深低下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雪婆婆拨弄火炭的骨棒停住了。她灰蓝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绝望与恳求,又缓缓移向他背后兽皮上洇开的、新鲜的血迹——那是他刚才剧烈动作崩裂的伤口。
“代价?” 雪婆婆沙哑地重复了一句,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嘲弄的弧度,“你自身难保,谈何代价?” 她指了指楚澜,“你体内,有两股气。一股极寒霸道,护住了你的心脉,却也冻伤了你的肺腑筋骨。另一股…” 她浑浊的灰蓝瞳孔眯了眯,“…带着血腥和战场杀伐的戾气,像头受伤的孤狼,在啃噬你的生机。两股气在你身体里打架,能活到现在,算你命硬。”
楚澜心中一凛。雪婆婆竟能一眼看穿他体内苍溟的守护之力和他自身重伤未愈、内力紊乱的状态!
“我的命,无所谓!” 楚澜抬起头,眼中是焚尽一切的决绝,“只要能救她!”
雪婆婆沉默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炕上气息微弱的云芷,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皮袍上的一枚骨片。半晌,她缓缓起身,佝偻着背,走到云芷身边。她没有首接触碰云芷,而是伸出那根油亮的骨棒,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靠近云芷心口那枚蓝色银针的针尾。
就在骨棒尖端距离针尾不足一寸时——
嗡!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排斥力猛地从针身爆发!骨棒尖端瞬间凝结出一层厚厚的白霜,并迅速向雪婆婆的手腕蔓延!雪婆婆闷哼一声,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中,踉跄后退两步,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和惊疑。
“好霸道的…死意…” 她甩了甩被冻得发麻的手腕,灰蓝色的瞳孔紧紧盯着那枚银针,又看向云芷腕间依旧顽强闪烁的暖光印记,“生死相冲…竟能维系至此…奇哉…”
她不再试图靠近银针,转而仔细端详云芷腕间的印记。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悬停在印记上方寸许,并未接触。指尖萦绕起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冰蓝色雾气。这雾气极其寒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探查生命律动的气息。
当这缕冰雾靠近灵绣印记时,异变再生!
那原本微弱如呼吸的淡金色暖光,仿佛受到了刺激,猛地一亮!一股虽然微弱却异常纯净坚韧的生命暖流从印记中涌出,带着一种本能的守护意志,竟将那缕探查的冰蓝雾气轻柔地推开、消融!
雪婆婆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一次,她脸上的惊疑变成了难以掩饰的震动!
“这…这是…” 她枯槁的手指微微颤抖,浑浊的眼中翻涌起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盯着那枚淡金色的印记,“暖流…生机…与圣物…同源?!”
她猛地抬头,看向楚澜,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促:“小子!她从哪里来?!手腕上这印记,是什么?!”
楚澜被雪婆婆剧烈的反应惊住,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生机”、“圣物”、“同源”这几个关键信息!“婆婆!这印记是她的传承!与她施展的灵绣秘术有关!您知道什么?这能救她吗?!”
“灵绣…” 雪婆婆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灰蓝色的眼中闪过迷茫,随即又被更深的震动取代,“秘术…传承…暖流…是了…一定是…那遗失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猛地看向屋外呼啸的风雪,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把她裹好!抱起来!” 雪婆婆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跟我去冰洞!”
“冰洞?” 楚澜一愣。
“救她的唯一希望,在圣泉冰洞!” 雪婆婆己经动作麻利地抓起一件厚重的、雪白皮毛制成的大氅扔给楚澜,自己也迅速裹上一件,“快!她撑不了多久了!圣泉的寒气能暂时压制她心口的死气,冰洞里的东西…或许能引动她体内那股暖流生机!”
唯一的希望!
这西个字如同强心针注入楚澜的心脏!他顾不上身体的剧痛和虚弱,用最快的速度将厚厚的雪白大氅仔细裹在云芷身上,只露出她苍白的小脸和那只带着印记的手腕。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入手的感觉轻飘飘的,仿佛抱着一捧即将消散的雪。
雪婆婆己经推开了沉重的、用整张兽皮包裹的木门。瞬间,狂暴的风雪如同冰刀般灌入,刮得人脸颊生疼。门外是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雪和刺骨的严寒。
“跟紧!” 雪婆婆低喝一声,佝偻的身影却异常敏捷地踏入风雪之中。她手中那根骨棒散发出微弱的冰蓝光晕,在身前形成一道微弱的风障,稍稍隔开了最猛烈的风雪。
楚澜抱紧怀中的云芷,咬紧牙关,调动起体内残存的所有力量,甚至不惜引动了一丝苍溟留下的守护寒气护住自己和云芷,一步踏入风雪。
天地一片混沌。狂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道道白色的雪龙卷。能见度不足十步。雪婆婆的身影在前方如同一道飘忽的灰色影子,全靠那骨棒尖端微弱的冰蓝光芒指引方向。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积雪深可没膝,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疯狂地掠夺着体温和体力。楚澜背后的伤口在寒冷和颠簸下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怀中的云芷身上。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在快速流逝,那微弱的气息在风雪中变得更加飘忽。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楚澜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力量即将耗尽时,前方的风雪中,隐约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到了!” 雪婆婆的声音穿透风雪传来。
洞口不大,被厚厚的冰帘遮挡。雪婆婆用骨棒在冰帘上划过一道奇异的轨迹,冰帘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幽深的通道。
一股比外面更加精纯、更加凛冽、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气扑面而来!这寒气中,却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生命律动。
雪婆婆率先踏入。楚澜抱着云芷紧随其后。
踏入冰洞的瞬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狂暴的风雪声被隔绝在外,洞内是绝对的寂静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洞壁、洞顶、地面,完全由万年不化的玄冰构成,晶莹剔透,折射着雪婆婆骨棒上冰蓝光芒,将整个冰洞映照得如同水晶宫般梦幻迷离。无数巨大的冰棱从洞顶垂下,如同凝固的瀑布。
而在冰洞的最深处,有一个小小的、氤氲着浓郁白雾的冰池。池水清澈见底,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极寒气息。池水中央,静静地悬浮着一颗拳头大小、通体、散发着柔和冰蓝色光芒的…冰球?不,更像是一颗被冰封的心脏!它缓慢地、沉重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动着整个冰洞的寒气随之脉动,散发出微弱却纯粹的生命韵律。
“圣泉之心…” 雪婆婆看着那颗冰蓝心脏,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敬畏。她指向冰池旁一个天然形成的、光滑的冰台,“把她放在那里!靠近圣泉之心!”
楚澜小心翼翼地将裹着大氅的云芷放在冰台上。冰台的寒气瞬间让云芷的睫毛和发梢结上了白霜。
“婆婆,接下来怎么做?” 楚澜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雪婆婆没有回答,她走到冰池边,对着那颗缓慢搏动的圣泉之心,用一种古老、晦涩、如同冰雪碰撞般的语言低声吟唱起来。随着她的吟唱,骨棒顶端的冰蓝光芒大盛,与圣泉之心散发的光芒交相辉映。
冰洞中的寒气仿佛受到了指引,开始缓缓流动,如同无形的丝带,轻柔地缠绕向冰台上的云芷。更准确地说,是缠绕向她心口那枚致命的银针!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当那精纯的、蕴含着微弱生命律动的极寒之气接触到蓝色银针时,针身猛地一震!其上萦绕的、代表着云芷心魂死寂的冰冷气息仿佛受到了压制,变得凝滞了一些。同时,云芷腕间那枚灵绣印记,仿佛受到了圣泉之心那微弱生命律动的刺激,再次顽强地亮起了淡金色的暖光!这一次,光芒似乎比之前稍稍明亮了一丝!
“有效!” 楚澜心中狂喜!
然而,雪婆婆的吟唱却突然变得急促而高亢!她灰蓝色的瞳孔死死盯着云芷的心口,枯槁的脸上布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不对!引子!还缺一个引子!” 她猛地转头看向楚澜,目光锐利如刀,“她体内的那股暖流生机被心口的死针锁住了!圣泉的寒气只能压制死气,无法唤醒生机!需要一股强大的、与她体内暖流同源的‘生’之力量作为引子,冲击那死针的封锁!”
同源的‘生’之力量?楚澜一愣。他体内只有苍溟留下的霸道寒气和他自身濒临崩溃的生机…
“你!” 雪婆婆的骨棒猛地指向楚澜,确切地说,是指向他心口的位置,“你体内那股护住你的寒气深处!我感觉得到!那里…藏着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暖流!与圣泉同源,更与她体内的暖流…遥相呼应!”
寒气深处的暖流?楚澜下意识地捂住心口。苍溟的力量是冰冷的,他的力量是混乱的…等等!
难道是…当初在遗迹崩塌前,灵绣本源殉爆时,那笼罩他的纯净温暖的乳白色光芒?有一丝残留在了苍溟的寒气之中?
“就是它!” 雪婆婆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语气斩钉截铁,“把它引出来!渡给她!冲击那根死针!这是唤醒她体内生机的唯一钥匙!”
引出苍溟寒气深处那一缕可能存在的本源暖流?渡给云芷?冲击那根维系着她最后一线生机、却也锁死她心魂的死针?
楚澜看着冰台上气息微弱得几乎消失的云芷,看着她心口那枚幽冷的银针,看着她腕间顽强闪烁的淡金印记。
没有犹豫。
他深吸一口冰洞中足以冻结肺腑的寒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盘膝坐在冰台前,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那片混乱的能量战场。
寻找…在那片代表苍溟意志的、冰冷霸道的极寒之海深处…寻找那一缕微弱的、可能存在的、属于灵绣本源的温暖…
冰洞中,只剩下圣泉之心缓慢的搏动声,雪婆婆低沉的吟唱,以及楚澜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时间,在极寒中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楚澜紧抿的唇边,一缕鲜红的血线缓缓溢出。他身体微微颤抖,眉宇间凝结着痛苦与极致的专注。
突然!
他心口的位置,一点微弱却纯净无比的乳白色光芒,艰难地、顽强地穿透了层层冰蓝色的寒气,透衣而出!
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温暖生命、滋养万物的本源气息!
雪婆婆灰蓝色的瞳孔骤然亮起!
楚澜猛地睁开眼,眼中是血丝密布的决绝!他伸出颤抖的手指,那点乳白色的光芒如同受到指引,汇聚于他的指尖!
然后,他倾尽所有意志,将指尖那点凝聚了他所有希望、融合了灵绣本源最后余晖的暖芒,朝着云芷心口那枚幽冷的蓝色银针——
决然点去!
指尖与针尾触碰的瞬间——
嗡!!!
整个冰洞,骤然被一片无暇的乳白色光芒淹没!
圣泉之心剧烈搏动!冰壁上所有的冰棱同时发出清脆的嗡鸣!云芷腕间的灵绣印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
而那枚深刺心口的蓝色银针,在乳白与金光的双重冲击下,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针尖萦绕的死寂之气,如同遇到烈阳的坚冰,开始疯狂消融、瓦解!
一缕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云芷气息的暖流,如同沉睡己久的种子终于破开冰封,从她被锁死的心魂深处,艰难地、顽强地…透了出来!